他微微笑了,看著我,說:「因為我想和他感受同一種痛苦。」
我不明白。長生接著說:「或許,什么原因也沒有。」
長生就這樣走了。
他走了之後,我一個人獨自想了很久。
十三快不行的時候,我也過去了。雖然幫不上什么忙。
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非常非常瘦了,四月天,依然蓋著很厚的棉被。
我輕聲說:「還是請皇上過來看看吧。」
他已經不能說完整的話了,費勁的搖頭,說:「別,他。。。。看了。。。只會傷心。」
我的淚水忽然就落到了他的臉上,慌忙為他擦去。他只微微笑。
他是不想他的親愛的哥哥看見他死之前痛苦的樣子。這樣,以後他最愛的哥哥回憶起來,會輕松一點,至少沒有最後的訣別。
他最後彌留的時候,長生格外的沉靜。漫漫長夜里,福晉和我都熬不過去,長生卻能一夜一夜的平靜的照料下去。
現在想來,長生大約有四天沒有合過眼。
當十三的生命終於消失的時候,我親眼看到長生慢慢癱了下去,面色如熟睡的嬰孩。
兆佳氏在我懷中哭成一團。我的心卻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他那時還年輕。最後一次跟著康熙去南巡,特意過來問福晉和我要帶些什么。春風都比不過他年輕無敵的笑。
那時候,沒有陰謀,沒有煎熬,沒有求生的掙扎與廝殺。好象童話的結尾,他是幸福的王子,過著沒有煩惱的生活。
只有我,不論是當時,還是如今遠遠的,想起他的燦爛溫暖的笑容,知道那不過是故事的序幕,原來故事里面真實的內容,卻是這樣暗淡。
但至少,至少,他最後,還有一個最愛的哥哥一直守護著他。
我在夢中仿佛又見到了十三。他挽著最愛的哥哥,要他彈琴。
那也許曾是他最幸福的時刻。
這是我目前唯一一次寫得哭下來。
非常非常喜歡十三。
殊途
我考慮著要不要回宮。
雍正八年,對他來說,應該是最難熬的一年。十三離世,福慧夭折。
我知道他痛苦。
無論給十三怎樣的嘉獎,對他來說對是不夠的。偏偏有些人卻說他太偏愛十三。
他給我的密折匣子,我一直沒有用。現在,我找出來,寫了一封信用密折匣子送過去。
我曾以為,我不會再有私密的話對他說,但是一想到他的痛苦——那種與我失去弘時一樣的痛苦,我還是忍不住,想對他說一些話。
信寫得很長。從我雍正五年搬離宮中寫起,一些瑣碎的事情,瑣碎的感情。也說到十三和十三福晉對我的照顧。
寫寫停停,一封信寫了有四五天。
寫完了之後,我將信在匣子里鎖好,讓人送了過去。
兩天之後,小匣子又回來了。他的回信並不長,用的是普通的信紙。我展開來,細細的看。
他說,你的信,讓我不那么絕望了。
但是,你現在別回來。
因為我不想你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我放下信,踱到院子中,月亮正明亮。
不想我看到你現在的樣子。
是軟弱的樣子?還是暴躁失控的樣子?
我會再等一等。
等到我們之間,真的什么都可以面對的時候。
雍正八年下半年,皇上病重,皇後也病了。整整半年沒有宮中的人到我這里來。好象,我被遺忘在了這里。
還是,有人不希望我回去?比如熹妃。
雍正九年的時候,我們開始恢復通信。
他終於對我說,阿離,能不能回來?我很想你。
我沒有回去。我等到雍正十年,他的最後一個兒子出生,我才對他說:「我要回來了。」
我真的是一個很狡猾,很自私的人呢。在這個時候回去,好讓他覺得對我愧疚。
雍正十年的秋天,我回宮了。
東西比我人先到。下晚的時候,我坐在花園里。
我宮殿前面的園林並沒有荒廢,花匠打理得很用心的樣子。有繁茂的桂花在開放,清香四溢。
因為皇上這時候是在圓明園,所以大部分人都在圓明園。
這里顯得格外安靜。
春鈴見我似乎又要長久的坐在外面,便輕聲說:「娘娘,奴婢去取件披風過來,可好?」
我點點頭。
我看天上的夕陽還未褪盡,淡色的月牙已經升起。桂花的香氣在這傍晚時候,更加舒暢。
「姐姐,折一枝桂花吧。反正不是咱們宮的。」
「被陳公公知道的話,我看你還活不活得了!」
「就是!」
幾個女孩子的笑聲在我身後響起。大約是因為各宮娘娘都跟著去了圓明園,下面的小丫頭就有機會隨處溜達。
說笑聲忽然停了。大約是看到了我。
我轉過頭。
她們面面相覷,大約是新進宮的,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該怎么見禮。
我站起身,折了一枝桂花,微笑著遞給中間那個娃娃臉矮個子的小姑娘,剛才吵著要折桂花的小姑娘大約就是她了。
那個小姑娘接過花,驚訝的看著我。
「您是哪個宮里的姑姑么?」旁邊一個看上去老成一點的,皮膚很白的女孩子問。
我低頭看看自己穿的半舊不新的衣服,暗暗笑了笑。捉弄小孩子一向是我喜歡的游戲。
我示意她們都坐下,問:「你們是服侍哪位娘娘的?」
娃娃臉小姑娘說:「我們是服侍熹貴妃的。」
我差點忘記了,雍正十年的時候,熹妃成了貴妃,自皇後死後統攝六宮。
另一個黑一點的姑娘好奇的說:「可是看您的服色,還有樣貌,都不像是姑姑。倒像是。。。」
她面有難色,沒有說下去。
大約猜我是冷宮里的女人。
似乎也猜得差不多。
我有些好笑,我的臉上難道明白刻著「怨婦」二字么?
這時候春鈴取了外衣過來了,見三個丫頭與我坐在一處,大吃一驚,跑過來對著那三個女孩子說:「你們,好大膽子!怎么,怎么敢和主子坐在一處!」
她本是溫和的人,平時讓她大聲說話也大聲不了,此時一著急,滿臉通紅,說話結巴的樣子分外可愛。
我不禁笑出了聲。
那三個女孩子還呆呆的看著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春鈴。
春鈴這才看出來我是有意捉弄她們,深吸了一口氣,說:「你們快站起來請安,這位是善妃娘娘。娘娘一直在宮外養病,今天才搬回宮中。」
那三個姑娘這才反應過來。
我笑著說:「坐著別動!」
春鈴為我披上衣服。我讓春鈴也坐下。
與她們幾個問話。幾個姑娘把這宮里面的逸事都一一講了給我聽。
末了,我說:「你們在貴妃那里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是倒也有趣。明天我與貴妃說了,將你們調到我跟前來。給我湊個趣也是好的。」
她們俱是十分歡喜。因為宮中新人只有被欺負的份。
春鈴扶著我回去休息的時候,說:「那幾個丫頭不怎么聰明,娘娘想要人手,有大把機靈的,何苦費心從頭調教?」
我看看春鈴,說:「你就是個心思細膩的。我不缺人手。將她們調過來,過個兩年,和你一起放出去。」
春鈴不說話了。
「就是因為她們不聰明。這樣呆下去,在宮里,說沒了就沒了。」我淡淡的說。
兩個月後,快過年的時候,皇上回來了。
他回來的第二天,叫我過去見他。
沒有特別的打扮。可春鈴給我描唇紅的時候,我忽然說:「我自己來。」
仔細的,將我已經不那么豐潤的唇,均勻的塗抹上一層明亮的色彩。
我終於見到了他。五年之後,像當初我離開他一樣,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擁我入懷。
「阿離。」他的聲音沙啞。
我慢慢環住他的腰。
他身上的味道,與我記憶中有些不同。有些陌生。
是「老」的味道么?
好象也比以前溫暖。
我們坐下來的時候,兩個人互相看著。一時間,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就那么一笑,所有的一切,似乎都無所謂了。
我又在他的面前了。他也是。
時間讓我們都蒼老了。不僅是容顏。
然後我們就都寬容了彼此。
他握住我的手,說:「以後,別再走了。就在我的面前。我在宮里,你也在宮里。我去圓明園你也就去圓明園。好不好?」
我點點頭。好。
因為我只剩下了他。
除了他,什么也沒有了。
那么他又是為什么要緊緊的抓住我呢?
難道也是因為同一個理由?
他吻我的眉毛,耳垂,嘴唇。向我索取身體。我順從他,迎合他。
所謂的愛或者恨,其實是可以妥協的東西。當我們發現這個世界只有彼此可以抓緊的時候,我們為什么不這樣做?
以後的歲月,會是安靜美好的吧?
但為什么,偶爾還是會有心痛的感覺?
難道,我的心痛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傷心會心痛,連幸福的時候,我也會心痛?
雍正十一年的時候,他立了弘歷為監國。雖然仍然忙,但因為分擔了許多給弘歷,所以我們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
在一起看夕陽。
在一起喝茶。
或者什么也不做。
有時候會親吻彼此。
會對他說:「我愛你。胤禛。」
說得有點恍惚。
他的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脾氣也不好。看見我的時候,卻會很開心。
我從來不對他說,你也去見見其他姐妹,這樣的鬼話。
我想一個人陪著他,直到最後。
雍正十三年的中秋,他只陪我一個人賞月。
這是我們在一起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只有我們兩個人,賞一輪月。
忽然就想到,當年他吻我的眼睛,問我:「有什么心願?」
就輕聲笑,說:「有一個心願。」
他看過來,問:「什么心願?」
已經沒有年輕時候的容貌,卻還有一樣清冷的語氣。
「已經,已經實現了。」我說。
他喝了一點酒,身體又弱,就靠在我的身上,低聲說:「與我有關的吧?」
我笑著說:「何止是有關呢。」
他眯著眼睛笑。一點點狡猾。
將頭枕在我的腿上,仰面說:「既然心願達成了,為什么要哭了呢?」
我抬起眼睛看月亮。
因為你也要離開我了。
雍正十三年,中秋之後六天,你就要永遠離開我了。
他環視一下四周,說:「這個竹樓,還是你當年修來用來賞春的。如今用來賞月,也是很好的。」
我微笑,說:「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他伸手輕輕撫摩我的臉,說:「是的。」
他忽然問:「阿離,你原來是哪里人?」
我笑了起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這里人?」
他認真的看著我:「我想了好多年了。你講過那么多故事提醒我。而且你又特別。我問過你的哥哥,他說善玉只念過《烈女傳》。」
我想我不應該再隱瞞什么。
「我是江蘇鎮江人。只是不是這個時候的鎮江。是三百年後的鎮江。」
他微微側過身,說:「我一度以為你是天上的仙子。」
語氣認真,好象一個小孩子。
我一下子笑了出來:「什么?你不是當真的吧?」
他點頭:「可是,看到你後來也會傷心,也會病痛,我才知道你真的是一個人。和我一樣的,會生老病死的人。」
我輕聲問:「失望了么?」
他搖頭:「沒有。」
為什么。我在心里問。
「阿離。沒什么原因。」他的微微蹙眉頭。
我俯下身,親吻他的眉毛。
他低聲說:「這樣,就很好了。」
「不想知道以後的事情么?」我問。
「不想。」他低聲說。
我又笑了:「忍不住想知道的話就問,別把自己憋壞了。」
他猶豫了一下,說:「不。」
又說:「我讓你傷透了心吧。」
「碎了么?心。」他問。
我努力微笑著說:「還差一點點。」
他閉上眼睛,不看我,說:「抱歉。」
睫毛微微顫動。我們不說話。
過了很久,我才說:「我正學著對痛苦甘之如飴。不過,你或許比我更累。如果累了,就不要硬撐著。」
淚水落了下來。
他睜開眼睛,安靜的看著我。
等我的淚水落在他的臉上,他用指尖蘸了蘸,說:「阿離。第一次看你為我哭。」
是嗎?
「你為所有人哭過。惟獨沒有為我哭過。這是第一次。」他的聲音里有淡淡的喜悅。
中秋之後,他就更加虛弱了。
我守在他的身邊。
他對我說:「最後,只有阿離在我的身邊。」
「不好么?」我問他。
「再好不過了。」他說。
是的。只有我在他的身邊。
他的兒子,他的臣子,他的女人在乎的是皇帝,不是他。只有我在他的身邊。
「我想過封你做皇後。」他精神好一點的時候對我說過。
我就笑。
「真的。叫孝善皇後。」他說。
我真的笑出了聲:「還蠻好聽的。孝善。」
他看著我,說:「可是,我想你對這個是不在乎的。我在你的心里,皇帝這層關系大約是很單薄的。」
我就溫和的說:「是的。皇帝有很多。胤禛只有一個。」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帝崩。
我最後的所愛,也與我殊途永別了。
同歸
人們忽然跪下來號哭。我的神智非常清晰——他死了。再也不會對我笑,和我說話了。
我一直知道這件事情,他會在這一天死去。當這件事情如期發生的時候,我並不驚訝。
我並沒有哭。我握著他的手,試圖留住他掌心中的一點余熱,雖然我的理智告訴我這樣做是徒勞的。
然後有人過來扶起我,將我扶到了一個小隔間里。
我安靜的坐在那里。
過了片刻,這個帝國的新皇帝過來了。他仍然穿著平常的朝服,還沒有來得及換上屬於他的服色。
我看著他。我猜我現在的表情應該很呆滯。
他對我微微笑。他真是一個天才的演員——雖然是在微笑,但分明又含著一種沉痛的悲哀,但那種悲哀又有一種恬淡,不至於顯得不夠貴族和節制。
新皇帝就帶著這種貴族式的微笑,含著恰倒好處的悲哀,看著我,緩緩的說:「皇阿瑪臨終口諭,封善妃為善貴太妃。」
我忽然也笑起來。
新皇帝真是天生會說謊。我不相信這是胤禛的旨意,因為他知道我不需要。在失去了他之後,這些封號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我並不跪下來接旨,並不是因為倨傲。只是我d悉了他的謊言,所以沒有興致應付下去。
新皇帝向後退了一步,儀態優雅輕盈,好象在跳小步舞。
他在笑容中加深了一點悲哀,但在我看來,那只不過是一種高高在上的諷刺。
「皇阿瑪另有口諭——著善貴太妃殉葬。」他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我並沒有吃驚。我也沒有問原因——有些事情也許根本沒有原因,而有些原因,不知道反而比較好。
我即將死去這個事實也沒有讓我有多少不安。或許我在潛意識里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甚至我原先預想的比這個更加悲慘。
我保持同一個姿勢坐了很久。不知道執行殉葬的程序到底是怎樣的。大約不會再像努爾哈赤死的時候阿巴亥殉葬那么野蠻了。會是毒酒?或者白綾?
我平靜的思考著這些問題。
但是我又開始責怪自己,我怎么能容忍別人剝奪自己的生命。
人死了之後,是有知覺的。這是那時候我安慰長生的話,現在想來,如果胤禛是有知覺的,看到這一幕,他會怎么想。
怎么可能。。。。。他已經死了。
僅僅是如果。。。。有知覺。他會怪我么?
但是我為什么不反抗呢?
面對弘歷的時候,我為什么一句話也不說呢。並不是我不想同他說什么,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
也許,我確實活得太久了。
就這樣模糊的想著的時候,我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坐在一輛馬車里。身邊是十三福晉兆佳氏。她穿著喪服。見我醒了,她微笑著說:「您醒了。再過一會兒就到碼頭了。」
我忽然就明白了:「是皇上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