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禮下士(1 / 2)

魚不服 天堂放逐者 3312 字 2020-07-17

文遠閣已是外朝的范圍,皇城戒嚴之後, 這里靜悄悄的, 只有一小隊禁衛軍守在這里, 保護重要的文書跟宰相們沒有處理完的奏折。

這些禁衛軍起初滿腹牢騷, 平叛是大功, 好不容易這回錦衣衛遭了陛下厭棄, 禁衛軍獲得重用,升官發財的大好良機都擺在眼前了, 結果運氣不佳被派遣到了這個地方。

就算去保護宮眷跟皇子, 事後或許還能撈到點賞錢, 文遠閣里的一堆死物有什么好看護的?那些文官可不會給他們一星半點的好處, 說不定還要嫌棄他們弄污了地面跟物件。

這份埋怨, 在聽到皇城內傳來喊殺聲跟火炮的轟鳴時戛然而止。

——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動靜?

守著文遠閣的禁衛軍面面相覷,驚異莫名。

聽說叛亂逼宮的是二皇子。

可這二皇子吧, 母家跟岳家都沒有什么勢力, 都成婚了還住在一座偏僻的宮室里, 別說王爵了,連塊田地都沒有賜封。

勾結江湖匪類, 伙同威平伯謀反, 就已經很讓人驚訝了, 難不成這二皇子真的是深藏不露?

這些禁衛軍心里納悶極了, 等到炮火聲一停, 便站在文遠閣門口拉了人問情況, 那人也說不清楚, 只說萬和殿那邊叛逆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又等了片刻,便見重傷跟死亡的禁衛軍從皇城里被陸續抬出。

這些在門口伸頭張望的禁衛軍,渾然不知已經有不明來歷的人翻過三樓屋檐進去了。

孟戚推窗、翻入、再關窗……動作一氣呵成,毫無聲息。

墨鯉落地之後,下意識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然後環顧了周圍一圈。

文遠閣三樓是藏書樓,這里放的不是古籍絕本,而是歷年來重要的奏折文書,甚至囊括了部分前朝文獻,其中有一些涉及到戶籍跟水文圖冊,十分珍貴,連宰相都只能在這里翻閱,不許帶出文遠閣。

「這里比以前像樣多了。」孟戚看著窗前的桌案跟小榻,挑眉道。

書架當然不會放在窗口附近,而是在隔壁房間。

這里的房間是用大扇屏風隔開的,需要通風的時候將屏風一收,把整個三層全部打通成一間,不需要的時候就像一個個小屋子。

因為收藏的是重要書籍文獻,樓閣用的是羊角燈,不許點香爐。

小榻布置得舒舒服服,還有擱腳的地方。

旁邊桌案上放著官窯的薄胎茶具,色澤潤白,杯盞上半部分幾近透明。

墨鯉把昏迷的二皇子擱在小榻上,抬頭便看到孟戚揭開茶壺蓋,辨認里面完全冷透了的茶水。

「蒙頂茶。」

孟戚說完又撈起桌案上的紫毫筆端詳起來,隨口道:「陸璋的面子工夫,委實做得不壞。從前鄧書生在這兒的時候,除了椅子就只有胡床,茶具茶葉什么的,還得自己帶。窮得恨不得鑿牆借光,給國庫省點兒燈油錢。哪里有這么好的筆,這樣好的墨用……」

墨鯉看著孟戚在樓閣里隨處轉悠,跟回自己家似的,連暗格都知道,隨手一摸就找到了許多零散的物件。

這當然不是楚朝留下的,而是現在如今進出文遠閣的朝臣為了方便帶來的。

巴掌大的暖手爐、折扇、玉撓手、筆架等等。

孟戚掂了掂,就把這些東西原樣放回去了。

「不知道哪朝哪代有的習慣,當官的不修衙門,再破的房舍也得住著,擺出一副清正廉潔的模樣。當年我第一次來文遠閣的時候,這兒的屋頂還會漏水……」

孟戚給墨鯉找了一張舒服的椅子,等到兩人坐定了,這才接著往下說。

「起初大家都不知道,忽然那日下了大雨,鄧宰相被淋了個正著,皇宮內上房修屋頂,居然還要看黃歷,要欽天監測算——鄧書生帶著三五個人,跳著腳威脅我,必須是個吉兆。他們要修屋頂,最好第二天就修。」

墨鯉看到孟戚的表情,就知道國師肯定使壞了。

「你說不宜上梁,還是不宜動土?」

「都沒有。」孟戚神情嚴肅,正氣凜然地看著墨鯉,「大夫,我是那種人嗎?」

「不是。」

墨鯉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自己昧著良心說出來的。

孟戚聽了十分受用,做出摩挲著胡須的模樣,一本正經地說:「我找了戶部尚書,然後告訴他們,沒錢。」

「……」

孟戚仰面看著房梁。

樓閣修好的那一日,正是楚朝逐漸步入盛世的時候。

翰林學士再也不用在文遠閣為宰相撐傘了,這座象征王朝權力中樞的樓閣,也改名為「青雲閣」,楚元帝特意命人繪了十四位功臣的畫像,效仿唐皇,懸掛在樓閣之上。

封侯拜相,名垂青史。

簡直是天下有才之士的榜樣。

孟戚唇邊泛起了自嘲的笑意,目光暗沉,墨鯉不願看他沉溺過去,便問道:「李元澤後來連殺三公九侯,這加起來是十二人,除去一個你,還剩下的那個是——」

「是位胸有韜略,能謀善算的智士,當年也是李元澤的謀主之一,在楚軍進至青江,很快就要打下陳朝都城時,他在軍中感染了風寒,一病不起,最終也未能看到陳朝覆滅楚朝建立。」孟戚長長地嘆了口氣,後面的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竟不知道這到底是缺憾,還是福氣。」

死在年華最好的時候,死時壯志未酬。

縱然滿心遺憾,卻終歸帶著希翼,因為相信真正的盛世即將到來。

「如今畫卷不再,人事皆非……」

孟戚定定地看著空盪盪的牆壁。

墨鯉正要安慰他,忽然看到孟戚一個健步躍上了房梁,伸手在牆壁那兒摸了一陣,撬開了一塊活動的磚,變戲法似的從里面取出了一個只有拳頭大小的精致酒壇子。

「竟然沒被人發現!」

孟戚喜滋滋捧著酒壇送到墨鯉面前,認真說,「這是江南最負盛名的『浮生醉』,現在算起來已經是六十多年的陳釀了,拿到太京賣,絕對有價無市!大夫要嘗嘗嗎?」

墨大夫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

「你是病患,不能喝酒。」

「我……不是痊愈了嗎?」孟戚茫然地問。

記憶恢復了,腦子也很清醒,雖然還是想干掉陸璋,但跟靈葯無關。

「我之前跟你說過什么?」

墨鯉面無表情地看著孟戚,好沒好,是大夫說了算。

孟戚一個激靈,默默地把酒壇放回去了。

他又不甘心,找了點灰塗抹在牆磚上,希望下次來的時候這壇酒仍然在。

唔,那或許是百年陳釀了。

墨鯉欲言又止,他覺得孟國師可能不怎么喝酒,不知道酒放得越久,分量就會越少,再密封的酒壇也一樣。

這個酒壇這么小,現在里面還剩下多少……

一晃神,孟戚又回來了,這次是兩個金裸子。

每個重約二兩,橢圓形,上面還有吉祥紋。

這種金銀裸子,是權貴跟皇宮里自己鑄了賞人或者給孩子玩的,一般不會當錢使,不過真要拿到金鋪銀鋪里換錢,也是使得的,只是拿不到足數的錢,要抵掉一部分給鋪子。大約十兩銀僅僅只能拿到九兩的樣子,具體要看金銀裸子的純度。

孟戚拿過來的這兩個金裸子,成色就非常好,底下還有楚朝的年代印記,是楚朝宮廷里的物件,不止能值本身的分量,或許還能高價一些。

「這也是你的?」墨鯉問。

「當然。」

沙鼠有隨處藏東西的習慣。

孟戚遺憾地說:「其實我還有點銀子藏在萬和殿的偏殿暖閣,不知道有沒有被火炮轟到,或許已經沒了。」

墨鯉不由得問:「多少錢?」

「加起來大概有五兩銀子,分別刻著松、菊、蘭、梅,是某一次除夕宮宴,李元澤賞賜的。」孟戚隨口道。

這種東西不在於價值的多少,而是「皇恩」,只有重臣與近臣才有,楚朝在這方面做得尤為嚴格,賞賜內侍與賞賜朝臣是完全不一樣的。

墨鯉奇道:「你為什么要到處藏錢?難道放在家里有人偷?」

「不,會被我花完。」

孟戚語氣沉重地解釋道,「官員的俸祿都是米糧,一般都會拿出去賣掉,因為發俸祿的米不是很好,可是我不舍得賣。再多的米糧,我都會吃完的,龍的食量實在太大了。」

墨鯉:「……」

不對,他們是龍脈,山川為形,跟龍不一樣的!

哪有什么食量?!吃得多就是吃得多,找什么借口!

「除去俸祿,還有冰塊、炭,布匹綢緞,以及賞賜下來的金銀物件跟鮮果。吃的就算了,賞賜的東西上通常會有印記,不能賣的,布料做衣服都嫌不夠了……」

墨鯉心想,要維持仙風道骨的模樣,顯然是勤換衣服的,孟戚也不容易。

「算來算去,就只剩下冬天的幾百斤炭,以及夏天的冰能賣了。」孟戚長嘆一聲,很有感慨地說,「早年我苦練武功,是為了化成人形後自保,然後要在亂世之中征戰,需得一身馬上馬下的好武藝,再後來發現世間有實力高強的刺客,精通內家武學的方士,作為國師當然不能太差,恰好我也感興趣。當這些危機都不復存在,我為什么還要繼續練功到如今的境界呢,自然是為了寒暑不侵,冬天賣炭夏天賣冰……」

墨鯉的嘴角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