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到了客棧的房內, 就興致勃勃地打開了畫軸。
這是一幅約莫三尺來長的卷軸, 用泥金、石青、石綠三色繪制, 並非孟戚以為的春.宮嬉景, 而是一幅沒有任何人物的金碧山水畫。
山勢綿延起伏, 雲霧繚繞, 近處樹木枝椏纏繞,鮮明濃翠。樹冠遮擋著上山的石階,順著這條小路望去, 蜿蜒盤旋直至陡峭高聳的峰頂。
有飛泉流瀑,有紅瓦佛寺。
風吹過山林,致使雲霧緩緩散開, 露出了山體的輪廓, 正是一條翹首而望的巨龍。
「……」
陸慜怕打擾孟國師的「雅興」,加上他本身看這些圖就很不自在,就沒有跟進來湊熱鬧。屋子里只有孟戚一人, 他拿著畫軸,唇邊的笑意僵住了。
賞畫是樂事。
也許太京有很多書畫大家,可是願意畫春.宮, 還畫得別出心裁的人少啊!
其實孟戚對這種圖沒有特別的喜好,只是新奇罷了。
楚朝時期, 太京的百姓總能見識到各種新事物,品嘗到花樣繁多的點心跟菜餚。新事物未必勝過舊有的那些, 可是單單新奇這條就足夠了, 只要東西足夠好, 那么不到這股新奇勁兒過去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此時的孟戚便是這般心態。
他在風行閣看到了這位錦水先生畫的扇面,又翻了幾頁話本上的綉像,正是覺得有趣的時候。雖然孟戚不擅長作畫,但他還是懂畫的。
這類珍藏在皇宮里最多,孟戚見得多了。
再加上昔日好友亦有擅丹青之道的,每次得了好畫都會呼朋喚友地一起品鑒。這種品鑒當然不是把畫掛出來,然後大家齊聲贊一句好就完了,得說哪兒好、如何好,以及如何下筆如何效仿,字字珠璣,這般聽多了哪還能一竅不通?
錦水先生畫的這幾幅春.宮圖,不止在筆法上有獨到之處,最關鍵的是「含而不露」,極富美感。也不知是不是那書生被迫以此謀生時,心里仍有幾分放不開,陰差陽錯地造就了這些珍品。
最妙地是,每張畫里遮掩藏匿人物軀體的東西都不一樣。
四張扇面分別是樹下秋千、落花山谷、假托前朝皇室風流韻事的溫泉嬉水,以及同樣是宮殿的遍地幔帳。
孟戚興致勃勃地展開畫軸,正是想要看看這次錦水先生用了什么東西。
結果——
說好的春.宮圖忽然變成了金碧山水畫。
這就算了,畫得還是上雲山!是上雲山龍首峰以及另外五峰的輪廓!
原本打算賞鑒完了,就拿到風行閣去敲詐一筆,現在還怎么去?堂堂太京龍脈拿著畫自己原身的畫,賣給煙花柳巷里印春.宮圖冊的書鋪像話嗎??
孟戚神情僵硬,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把這幅畫收起來,還是轉身去找墨鯉問清楚這是怎么回事。
「吱呀。」
門被推開了,墨鯉進來時手里還拿了一碟棗泥糕。
城內雖然風聲鶴唳,但是客棧的生意並沒有一落千丈。城門不開,這些人是無法離開的,加上牡丹坊那邊出了事,原本想要繼續在溫柔鄉里住著的人只能搬到客棧里來,空著的房間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還是孟戚當機立斷,熟門熟路地摸到了一處比較偏僻的客棧,又砸下銀子,這才順利地搶到了最後兩間上房。
「客棧里的伙計去東市買米糧了,這是客棧里僅有的點心了。」
墨鯉把棗泥糕放到桌上,對孟戚說:「沒有糖炒栗子,將就些吧。」
這些棗泥糕放了一段時間,口感不好。孟戚拈起一塊,剛送到嘴里就開始皺眉。
「大夫,這畫……」
「哦,錦水先生說要送畫,我便挑了一幅最喜歡的。」
墨鯉瞥了眼孟戚手里的畫軸,坦然地回答。
孟戚下意識地望向畫軸,隨後意識到了什么,沒吃完的棗泥糕就這么擱在嘴里,腮幫子都微微鼓出來一小塊。
墨鯉:「……」
猝不及防看到了人形版的沙鼠。
沙鼠吃炒栗子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
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孟戚迅速把那塊口感不好的棗泥糕咽下了肚。
「咳,我只是沒有想到,錦水先生那邊也有……這樣的畫。」
「他作春.宮圖是為了糊口,又不是專學這等畫技的匠人,怎么可能沒有別的畫呢?」墨鯉不知出於什么想法,一反常態,認真地跟孟戚辯駁起來。
從那幾幅扇面就能看出作畫者很有功底,堪稱一絕了。
孟戚心里泛酸,展開畫軸,莫名其妙地開始挑起了這幅金碧山水畫的毛病。
「……這處用色太濃,有些喧賓奪主。還有這片樹木,筆法不夠剛勁。意境雖好,可是這處山間之霧,在有風的情況下,絕不是朝這個方向流散的,你看這邊是東,這邊是北。樹木這般繁茂應該是夏日,怎么會有這個方向的風呢?」
墨鯉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么好。
他低頭看了眼棗泥糕,索性自己吃了起來。
等孟戚滔滔不絕地挑完了這幅畫上的所有毛病,發現盤子竟然空了,大夫一邊吃一邊賞畫,看表情好像把自己的話當做了耳旁風。
「大夫?」
「嗯。」墨鯉頭都不抬,沉迷賞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