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世淪至此(1 / 2)

魚不服 天堂放逐者 3300 字 2020-07-17

半貫錢的船資可以說很昂貴了。

一般來說渡江也就十幾個銅錢, 五百錢等於翻了十幾倍。

墨鯉原本是打算游過去的,不過長江不比青江, 水域更廣, 水流更湍急,學青江上水流推木板的那套有些風險。

再者, 青江那會兒不怕人看見, 此刻卻是不同——倘若被看到, 兩岸駐軍受到驚嚇, 萬一打起來就不妙了。

這個隱憂直到墨鯉上了渡船之後, 才慢慢消失, 看「船工」只收錢不管事的架勢, 沒人想要打仗。不過這也好, 阿顏普卡還不知盤算著什么主意,單看他在閏縣城隍廟那一遭,就能看出他不像是要掩飾「異相」的樣子。

歷來天下大亂, 異象橫生, 百姓還就信這一套。

——本來出一件怪事,就足夠人心惶惶了,倘若沒有後續沒人煽動, 大家慢慢惶恐著也就定下了心, 畢竟還得養家吃飯,哪有閑工夫耗在沒影子的事上。可要是接二連三的出事,怪象頻發,再鎮定的人也要坐不住。

日食的事孟戚沒推算, 阿顏普卡那神情卻是早有准備。

妖蛟、天狗食日……

要是再來個江面遇到人影如履平地,絕對不會有神啊仙啊的好話,八成說遇妖撞鬼了。

哪怕天色再黑,孟戚武功再高,這么寬的江面,怎么能保證絕對沒人看見?江面沒有霧,他們又不是神仙能使障眼法。

這還沒到飛鶴山,保不齊那邊有什么「大動作」等著他們呢!

於是兩人一合計,干脆喬裝改扮坐船。

齊朝駐軍在這邊偷渡貨物販賣的事不是什么秘密,這也是朝廷威信不足的象征,不怕里通敵國的罪名,必有所恃。這個「恃」自然就是手中所握的兵力,而且大到副將參將小到提轄統管,都對朝廷沒有多少忠心。

齊永宸帝接的是個貨真價實的爛攤子,表面光鮮,內里破敗不堪。

就像被蛀空的房梁,目前就勉強支撐著,一遇到什么事,整棟屋子都要塌下來。

永宸帝身體就更糟了,能活多久都是個未知數,他幾個弟弟更是沒有一個成器的,也就二皇子心性不錯,勉勉強強有點樣子,但是要出來獨當一面甚至做皇帝那就差得遠了,少說也得歷練打熬個五年十年的,永宸帝卻是等不了的。

也不怪阿顏普卡信心十足,這天下大勢都是站在他那邊的,可謂占足了便宜。

墨鯉一想就發愁。

愁歸愁,路還是要一步步走。

飛鶴山要去,阿顏普卡也得解決。

倒是渡江的船資,上船的地點,認真一打聽就能知道,不費什么勁。

喬裝改扮是必須的,南北消息不通,過了江一般人想查他們的來歷,只能查到他們渡江的事。既然查到了渡江的消息,就覺得是有「來歷」了,不認真的人根本不會往下查,認真的也會被偽裝糊弄過去。

特別是對墨鯉孟戚來說,易容都不需要,年紀改變一下就成。

孟戚甚至提議了讓墨鯉變成一個中年文士,帶著一個四歲的孩童渡江。

這個喬裝簡直天衣無縫,畢竟再怎么易容,也沒人能把自己縮水成那么小的孩子,縮骨功都做不到。

奈何……墨鯉不應。

牽著一個胖娃娃還不如揣著一只沙鼠,沙鼠能塞竹筒杯里,胖娃娃能嗎?

渡江船資是按人頭算,甭管是抱在懷里的嬰兒,還是走路顫巍巍牙齒掉光說話漏風的老人,統統都是五百錢,變成沙鼠還能省錢。孟戚想了想,沒有答應,阿顏普卡在江南的布局是什么樣還很難說,楚朝覆滅不過十七年,距離孟戚棄官是二十六年,雖然還能記得孟國師長什么樣的人不多,但沒准就遇到了一個呢。

孟戚「怕」別人提醒墨鯉自己的年紀,如果再有人想不開,畫過「孟國師」的樣貌那就更要命了。索性就在這時候把隱患解決掉,孟戚開始巧舌如簧地勸說大夫跟自己一起「變老」。

沒錯,不用歷經幾十年風風雨雨白首偕老,眨眼他們就能「攜手共老」。

墨鯉:「……」

墨鯉其實是知道自己老了之後長什么樣的,當年他以為自己是妖怪的時候,誰還沒個好奇心啊,他「九歲」的時候就躲在秦老先生的卧房里,趁著秦逯出診,對著鏡子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洵洵儒雅的青年,看透世情的中年文士,最後到蒼髯白發滿面皺紋的老者。

不僅變過,他連什么年齡穿什么衣服都想好了。

秦逯就是一個現成的標桿,墨鯉不自覺地效仿老師,他覺得老去之後如秦逯這般是最適合的。

這使得墨鯉看起來比傳說中的孟國師更像一位隱士。

孟戚則不然,盡管他找了一件老童生的袍子,帶著破舊的書囊,可是他周身上下沒有一點落魄潦倒的氣息。他初次跟墨鯉在平州相遇時,還因久離塵世更顯超然物外,現在越來越多的舊人舊事冒出來,孟戚又在墨鯉的影響下不再受到那份不能釋懷的仇恨與愧疚的折磨,神態舉止都多了一分殺伐果決的意味。

饒是船工沒見過多少大人物,也能察覺到孟戚身份不一般。

不過,偷偷搭乘渡船往南邊去的,想來不會心向北朝,船工說起話來就更沒顧忌了。

水流拍擊在船幫上,小船開始左右搖晃,三個船工一起發力,顛簸的幅度仍然很大。

帶著孩子的老嫗在船艙里瑟瑟發抖,嘴里阿彌陀佛觀音菩薩瞎念一氣。

行腳商人嫌她吵鬧,往外稍微避了一些,他偷眼看站在船舷邊的墨鯉,心里暗暗詫異,要知道為了安全,兩岸駐軍偷摸著做生意的都是這種最多只能運十個人的漁船,如果是大船天知道里面有沒有藏著火.葯,是不是在瞞天過海搞偷襲。

說是三天走一回,可船太小,刮風不行,下大雨不行。

一年到頭能過江的日子,估摸著就幾十天。

所以今天雖然鬧了一場天狗食日,但夜里天氣很好,船不過江就虧了。

然而在船工、在行腳商人眼里的「好天氣」,在其他人眼里就不是這樣了。

正值夏汛,水量最大也是最湍急的時候,縱然船劃得再穩當,這黑燈瞎火的,船又搖晃個不停,膽子小點的唬得臉色發白,跟老嫗一樣神仙佛祖的念叨上了。

那兩個老者卻直直地站在船舷邊,不見半分怯色。

「吾之前聽說,南邊百姓的日子未必比齊朝好過,以為遺楚三王爭奪正統之名,百姓受盡盤剝的緣故,沒想到……」

稍微有些家底的讀書人,竟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帝王將相、黎民庶姓,一樣是人為何活著這么難?

難怪老師歸隱山林,神醫尚且治不了天下病,見過楚朝覆滅更知良臣名將、盛世太平救不了天下人。

如果沒有認識孟戚,墨鯉覺得自己很有可能棄醫從文,尋有志之士,趁亂世將起,做一番改換天地的大事。可這路已經被孟戚走過了,倒不是說天下做主公做帝皇的都像李元澤那樣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而是人心易變,為國為民的良策卻難以推行。

太京城的主人換了又換,一代代良相名臣數不勝數,國策一變再變,百姓的吃喝穿用是比上古時期茹毛飲血好得多,可是命如草芥的事實,卻是幾千年不曾改變過。

「在這世間活著,竟是……全看運氣。」墨鯉喃喃自語。

齊朝百姓流離失所,還能說是官場不穩,上下不齊,天災人禍,逼得不已,

南面的事真真切切說明了,縱然在太平年月,家里不愁吃穿,想活著還是得看運氣。

孟戚以手按了按墨鯉的肩頭,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對故交老友無聲相望。

不管是眼前的風浪,還是未知的波瀾,總歸一起面對。

行腳商人悄悄把腦袋縮了回去,他的目光閃爍,像是在盤算著什么,又似心里藏著什么事,坐一會兒就不安地挪動兩下。

老嫗閉著眼睛一個勁地求神保佑,船工都在艙外掄槳,行腳商人的異常反應只有老嫗那瘦弱的孫兒看在眼里。

這孩子還小,可能話都說不清楚,正是喜歡睜著眼睛打量周圍一切的年紀,現在看著行腳商人,也不是覺得他行為怪異有問題,純粹就是好奇而已。

他不懂掩飾,行腳商人立刻發現了,隨即惡狠狠瞪了那孩子一眼。

「哇——」

哭聲令船上的人一驚。

常姓船工不耐煩地喝道:「怎么回事?還讓娃兒哭起來,想不想過江了,要是被人發現了,幾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墨鯉有些疑惑,上船時他覺得那孩子像是懂事的,不會無緣無故的哭鬧,這船艙里又沒有別人,難不成出了事?

他邁步進船艙,只見到老嫗抖抖瑟瑟地哄著孩子,向船工討饒道:「實在是這風浪太大了一些,連老身都怕得不行,孩子哪有不被唬住的。」

墨鯉見那孩子死死抓著老嫗的衣襟,將腦袋埋在她懷里,之前也見孩子對老嫗很是親近,確實像是親祖孫。做祖母的不會嚇唬孩子,這船艙低矮,又沒點燈,根本看不見外面,孩子什么都不懂,不會像大人那樣怕船翻掉,說不定還會覺得搖搖晃晃挺好玩。

這樣想著,墨鯉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行腳商人身上。

後者縮著脖子,臉上賠著笑,又適時地遠離了那對祖孫,顯出幾分嫌棄。

墨鯉若有所思,之前行腳商人跟船工的對話他自然聽見了,只是誰的腦後都沒長眼睛,行腳商人當時眼中的戾色以及暗示船工殺人越貨的表情,墨鯉並不知曉,還以為行腳商人見慣了這些船工敲詐勒索渡江之人呢。

現在一想……

墨鯉面上半分情緒不露,就似聽到動靜過來看看,見沒事就又出去了。

說起來船艙里的味道不好聞,「讀書人」不願進來很正常。

行腳商人松了口氣,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