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此間為差(1 / 2)

魚不服 天堂放逐者 2669 字 2020-07-17

彭大夫原本不是靈葯村的人。

他不太記得自己本名了, 因為少年時就隨著一位游醫離開了家鄉,再者他的名字本來也只是鄉下人叫的小名, 不是阿牛就是狗子或者滿倉, 後來游醫去世,他繼承了衣缽繼續行醫。

彭大夫是跟著葯方醫書識字的, 詩經里許多字他至今不認識, 寫出來的字也就勉強能看。

直到他來了彭澤。

百姓面黃肌瘦, 腹脹如鼓, 外來者避之如瘟疫。

神婆、僧人、方士都說這里有餓鬼作祟。

深究細問之下, 這種惡疾竟不知何時起就有, 老人說祖輩就死於此病, 他的孫兒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只知道起初是幾家幾戶, 一旦發病就請神婆喝香灰,將病患關在村里偏僻的地方,不讓他們出來。瓜分了這些人家田地的村民, 沒過幾年也開始發病, 神婆便說這是前一家惡念招鬼詛咒所致,憤怒的村人不再送吃食過去,那些病患生生餓死。

然而怪病並未隨之消失, 發病的人越來越多, 自己村子,隔壁村子……甚至是知道的所有村子,都有惡疾蔓延。

病患就再沒被關起來了,他們拖著疲憊虛弱的身體繼續勞作, 直至死去。

因為這不是馬上發作立刻要命的病,除了觸水後高熱不治的,病程可長達十年甚至二十年。民間田有人種,魚也有人打,只不過數量減少罷了。官府見無法可想,就懶得再管,一茬一茬的死沒事,不死絕就行。

彭大夫忙著救人,卻找不出病因,絕望之際,他遇到了秦逯。

秦逯是聽了傳聞找過來的,當時彭澤附近仿佛鬼域,還活著的百姓紛紛逃離,他們沒有路引又失去田地,只能淪為流民。地方官驚惶之下,瞞而不報,緊閉城門不許流民進入。

秦逯自然不信惡鬼作祟的說法,他起初以為是一種瘟疫。

等他到了漁村,跟彭大夫碰面之後,發現這不是他知道的任何一種疫病。

毫無疑問,這么大范圍的怪病絕對是會散播的,只是不曉病源何在。

彭大夫束手無策,秦逯卻在診脈之時,發現病患臟腑經脈有極其細微的異動,細微到了連他都差點聽不清,經過無數次診脈秦逯終於確定「異邪」是一種蟲,寄生在血肉臟腑之內。

因為太像南疆所說的「蠱」,連玄葫神醫秦逯也想岔了,以為有心性陰毒的邪教江湖人在水源里下蠱。

不過錯有錯著,雖然「罪魁禍首」沒找到,但是按照治蠱的古老醫術扒拉出的方子,增添改進葯材之後竟然有效。

這份喜悅來得太早了。

能治標,不治本。

幾次「滅蠱」失敗後,秦逯的方子最終敗在了病患身體太差沒法下猛葯上。骨斷能生,臟腑被蠱破壞,又不能給換一個新的,把身體里的「蠱」除了,人還是要死。

萬般無奈,秦逯只能轉而救治症狀較輕,以及尚未發病的人。

期間在給一個落水發高熱咳喘吐血的孩童診治時,秦逯才發現「蠱」還會急性發作,有些人就死在了這一關,在此之前始終沒把兩種情況當做同樣的病。

秦逯決心找到病源,他找遍了一切能找的渠道,發現惡疾古來有之,大規模爆發卻是第一次。

「……以前的朝代盤剝重,人口少,村里只有貨郎出入,根本看不到商隊,村與村之間連走動都少。很多百姓根本活不到腹脹如鼓病發而死的年紀,就因為各種緣故沒了性命,尤其陳朝末年天下大亂,死去的人不知幾多,盛世太平二十多年後,惡疾忽然集中爆發。」彭大夫在搖曳的燭火下緩緩開口。

「是,老師說過,仍有許多病症未曾被發現,只有當人活得久,才能慢慢顯現出來。」

墨鯉聽秦逯提過,令人感慨。

——盛世爆發惡疾,亂世卻沒有。

鬼神之說不可信,君王不賢天降災禍的說法更不可取。

孟戚的臉色極為難看,當年他來彭澤的時候,惡疾尚未盛行,而爆發之際恰逢楚元帝垂垂老矣,濫殺功臣,朝野動盪根本沒人關心「彭澤疫病橫行」的奏報,南方多瘴癘,每年都有類似的奏報,照例減稅賑災就成了。朝廷不問不查,地方官也沒膽子去看,一拖二拖,竟然出現了這般後果。

到了楚靈帝繼位,文武百官都卷入了朝野傾軋,哪有人去問民間疾苦。

「我不該離開太京,李元澤死後,我就該回去……在朝中培養人手,他們誰都活不過我,無非是浪費幾十年的時間……」

孟戚的自言自語聲音細不可聞,唯有墨鯉,他猛地轉頭出聲驚醒孟戚的沉思。

「孟兄,獨力不可回天。」

即使「孟國師」隱於朝野,養無數門生,掌握他們的身家性命,在暗中掌控朝野。楚朝也不會如孟戚所願那般興盛,人心各異,更不能始終如一,連齊心協力劃的船都要翻,更何況用手段控制他人。

至於苦心培養門生這條,古往今來跟老師政見不合老師一辭官就跳反陣營的臣子多了去了,其中不乏受座師大恩,甚至少年時就受老師教誨的人,畢竟連父子都能反目。

這還沒算利益相關所致的背叛,單單是「政見不合」。

孟戚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臉色還是不好,卻總算沒繼續鑽牛角尖了。

彭大夫只聽到墨鯉說的那句話,不知道他們在談什么。

不過說來說去,應該都是惡疾的事。彭大夫多年不談過往,也無人可說,現在扒拉開傷口,血淋淋地痛,根本無心在意其他。

倒是那位稱彭大夫為伯父的武者不住地打量孟戚,這里四個人,他跟彭大夫沒得說,墨鯉是秦老先生的弟子,那么這人呢?

「還未請教閣下尊名。」武者阻止了彭仙人說靈葯村的事,警惕地問。

「此乃我摯友,一同出門……」

「我是阿鯉的契兄。」

墨鯉都沒能把「游歷」兩個字說出來,被逼得卡了殼。

孟戚眼都不眨,揚州東面靠海的地方,契兄契弟多得是,有什么稀奇。

屋內一陣死寂。

「咳,恕老朽眼拙。」

有這么神來一筆的攪合,彭大夫心中的悲慟平復了許多,至少不用再吃護心丹了。

他看了看身邊的晚輩,再看墨鯉,無論如何他跟秦神醫勉強都算是後繼有人,後輩的禍福他是管不了,只希望他們能安安穩穩地活著罷。

「這是韓大夫的幼子,名燦。韓大夫的遭遇,你們方才也聽了……阿燦在衡山派學過十年武功,還是當年韓大夫救治了一位衡山派內門弟子的雙親,才得了這份機緣。」

武者這才回過神,愧然道:「可惜我不是那塊料,沒能學到什么東西。」

「鄉野人家,沒什么大抱負,也不指望你行走江湖行俠仗義。能身懷內功惡疾難侵,遇事能逃得一命,就再好不過了。」彭大夫嘆息道,「我若不在了,靈葯村還得托付給你。」

韓燦聞言神情復雜,隱隱有抗拒之色。

彭大夫長嘆道:「阿燦,當年害了你父、以及其他大夫的村子都已面目全非,活著的村民亦非當年之人。那些不信醫術而磕拜鬼神的,鬼神不能給他們續命,病情不重逃得一命的村人又因懼怕惡鬼纏身紛紛出逃。這些年你也從商隊那里打聽過流民是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