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不是凡人所有。

宋太傅打量季衡的時候,季衡也有看他。

說起來,宋太傅還算是季衡的偶像,皆因季衡開始看書起,就看這位太傅宋伯齋的書,心中自然是向往仰慕的。

他知道宋太傅年歲並不大,但是這樣看著,才知道,的確是年輕,面白,深深的一雙眼睛,留著幾縷胡須,看著也就四十來歲的樣子,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

宋太傅讓大家都坐好之後,然後自己也坐到了位置上去,柳升兒行過禮之後已經毫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去。

宋太傅說,「昨日留下的課業,你們都准備好了吧。」

大家都應了一聲,表示准備好了。

包括皇帝在內,那三人都將寫的好幾頁字放在書案邊讓宋太傅去看,宋太傅也起了身,先去看了皇帝的字,點了點頭,繞過季衡,又去看趙致禮的字時,對坐得規規矩矩的季衡說,「季衡,你去替我磨墨。」

季衡心想宋太傅果真是很看重磨墨這個功夫,便起身應了,走到西面的書案邊去,挽了挽袖子,將硯台里用來養硯的水倒進了旁邊的筆洗里,才又用硯滴倒了水進硯台,開始磨墨,硯台是一方古琴形的端硯,典雅古拙,不是凡品。

季衡不是沒有見過更好的硯台,不過作為愛硯到從小就自己磨墨的人,每一方好硯,他都願意仔細打量的。

宋太傅看了趙致禮寫的字,眉頭輕皺了一下,顯然是不太滿意,但是他什么也沒說,又走到徐軒跟前去了,檢查了他的課業。

都檢查完了之後,他才說道,「趙致禮,徐軒,你們明日來,多寫五十個字。還有,趙致禮,你的墨,還是自己磨。磨墨就是磨心,你墨磨不好,心哪里靜得下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判斷趙致禮的墨不是他自己磨的。

其實在季衡的心里,他認為趙致禮比徐軒還要更加有耐性得多,沒想到宋太傅卻覺得趙致禮是不如徐軒的,宋太傅說讓趙致禮和徐軒都要多寫字,加上徐軒,恐怕只是覺得教訓趙致禮一人,容易導致兩人不平衡。

季衡沒有多想,看宋太傅又坐回位置上來,就趕緊專注地磨墨,完全是他平常磨墨的時候多,這時候才沒有手酸,動作也沒有遲滯。

宋太傅看了他磨墨的動作幾眼,想必是滿意的,眼里神色有一絲溫和,然後說道,「昨日說了讓大家去看述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一則,想來你們也都看過了,那么,從徐軒開始,你來講講你的理解吧。」

季衡沒想到宋太傅把課上成了討論會,不過這樣的確是更能夠激起大家的興致,至少比他府里的夫子只是將課本教給他讀了然後講講含義這些有意思得多。

徐軒從位置上站起身,對著宋太傅行了一禮,才說道,「太傅,弟子的理解是這樣的。」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孔聖人對弟子顏淵說,『用我我就去做,不用我,我就隱藏起來,只有我和你才能做到這樣。』孔聖人對顏淵一向是給予很高贊揚的,他這是很看好顏淵進退有度,安分隨時,灑脫達觀的處事之法,而且說只有他和顏淵能夠做到這一點。他這樣說,在旁邊的子路就不服氣了,子路很有將才,也很自傲,就問,『老師,要是您統帥三軍,您會和誰一起共事呢。』他是想提醒孔聖人,他也很有用,至少孔聖人要統領三軍,是會選擇他而不選擇顏淵的吧,但是孔聖人卻沒有如他的意,回答,『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過河,死了都不後悔的人,我是不會和他共事的。必須是遇事小心謹慎,善於謀劃而能完成任務的人,我才會和他一起共事。』」

徐軒將這一則做了解釋,他說得生動動聽,像是在講故事,聽得季衡也側目多看了他兩眼,趙致禮在宋太傅在的時候,再沒有做出吊兒郎當的姿勢,而是坐得很規矩,在凝神思索,小皇帝也看著徐軒,徐軒繼續道,「太傅,弟子讀這一則,著重思考了後面部分。『暴虎馮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在遇事的時候,不能不思考後果,而是要先思而後行,將一切考慮妥當而且覺得一定能成事之後才去做,不然就是莽夫,不可取也。」

他說完,宋太傅點了點頭,道,「不錯。」

沒有做過多評論,又讓趙致禮來說他的理解。

季衡在徐軒說完了之後,偷偷看了小皇帝一眼,小皇帝一臉肅穆,像是在認真聽的樣子,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想什么。

季衡磨了一陣子墨,有些手酸了,停了一下動作,才又慢慢磨起來。

趙致禮起了身,即使在宋太傅跟前,他也有他的傲氣,不緊不慢地給宋太傅行了一禮,才說道,「對這一則的釋義,弟子同徐世弟的理解相差無幾,只是,弟子覺得,徐世弟未太小看子路了。孔聖人前面贊揚子淵,說用之則行,不用則藏,只有他和自己能做到,也就是在貶低子路及其他弟子,對他們失望不滿。子路和冉有輔佐把持魯國朝政的大夫季氏,在論語季氏將伐顓臾里,孔聖人主張『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要求『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他是不支持季氏伐顓臾的。而子路和冉有卻作輔佐季氏要去伐顓臾,他因此而看不上他們這一點。這用之則行,不用則藏,有指他的修文德以來之主張仁政但是不能被用的意思,所以他只能藏之,於是這誇贊子淵的話,其實就是在發自己的牢騷,而且不滿子路他們。子路長於將才,對夫子的這話,也是不滿的,但是他並沒有不尊師,只是間接說,『子行三軍,則誰與?』要是打仗,他是願意輔佐在夫子身邊的。但是孔聖人卻不願意滿足子路的想望,只是說,『暴虎馮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以此來提醒子路,要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當時適逢亂世,禮樂崩壞,世風不古,要實行孔聖人的仁政顯然不可能,依靠武力而統一天下,才是唯一一途,孔聖人仁政不能施行而看不上子路和冉有,那樣說子路,未太遷怒。」

趙致禮這一番理解,引用不少,看來是有好好做了功課,聽得季衡磨墨的動作都停了下來,覺得很有意思。

連宋太傅都抬眼盯著他多看了好幾眼。

從看的宋太傅寫的書,季衡倒不認為他是個酸腐之人,即使趙致禮這一番話有辱先賢之嫌,宋太傅大約並不會對他動怒。

不過,也許也只是大約而已。

宋太傅本來坐著的,此時也站起身來了,趙致禮絲毫不追悔自己的言論,站得筆直。

宋太傅走到他的面前去,居然沒有說他什么,只是點點頭,「不錯,坐下吧。」

季衡看了宋太傅兩眼,心想,他只會說「不錯」這兩字嗎。

宋太傅站在書房中間,又看向小皇帝,道,「皇上,您來說說您的理解吧。」

小皇帝笑了一笑,卻說,「朕看季衡有意說說他的理解,太傅,朕想先聽聽他怎么想的。」

宋太傅愣了一下,沒有拂小皇帝的意思,他轉過身看向季衡,大約認為季衡看著還是太小了,即使已經學完了論語,也不一定有什么深入的見解,但是皇帝要讓他先講,他就只好道,「季衡,你說說看吧。」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季衡是穿越人士這一點,我想解釋一下,他必須是穿越的必要性。如若季衡不是穿越的,在他小的時候,在許氏對他的保護下,他即使知道自己身體和其他人不一樣,但是他並沒有受到別人的歧視待遇和眼神,他一定不能真切地體會到這種不同帶給他的恥辱的,所以只能是一個男兒身變成了不男不女,他才會有這份恥辱。其二,如若他不是穿越,他被許氏教育著上進,我覺得他會變成一個戀母嚴重又因為許氏的強硬強大而懼母的人,對季大人,也不會有公正的看法。他對季大人,的確是不喜歡,但是因為他從穿越的第三視角來看,依然是認可了他的能力的,季大人對女人是這個時代的很普遍的男性的思想,但是他也的確很有遠見和能力。在季大人的心里,他不是為愛一個女人而生,而是為建功立業而生的。他和許氏之間的感情,沒有什么夫妻愛人之情,大多是互惠互利而已。是季大人成就了許大舅的事業發達,許大舅又保障了季大人的錢財暢通。這些,衡哥兒是看得很清楚的,假如他不是穿越者,一個小孩子,站不到這樣的高度。本文是正劇,後面一定會將小皇帝和衡哥兒的愛情展現出來的,但是,本文也一定不會太童話,願意堅持看下去的讀者朋友,請千萬要有個准備,不要有一點不如意就玻璃心打負分了,在這里就提醒一遍,我不接受負分。

20、第四章死而後已

季衡沒想到問題直接轉到自己這里來了,他原來還以為宋太傅看他年紀小,讓他磨一磨墨當個小書童也就罷了,沒想到自己還要參與這種問題的討論。

幾個人都看著季衡,季衡放下手里的墨條,擦了擦手,才對著宋太傅躬身行了一禮,因是皇帝要聽他的回答,所以,他又對著小皇帝行了一禮,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弟子認為徐公子和趙公子說的,都是著重在這則論語的故事上,來談論孔聖人,子淵,子路,我覺得他們說得很好。」

他這樣說,趙致禮就勾了勾唇笑了笑,徐軒則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小皇帝則說道,「就這樣?」

季衡也笑了一下,又看了宋太傅一眼,見宋太傅沒有表示,才又說道,「皇上,因為徐公子和趙公子已經將意思解釋了,我和他們的理解差不多,但是他們卻沒有講『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那我就說說我對這一句的理解好了。」

這一句才是最有深意的一句,連孔聖人其實也沒有豁達地做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季衡只有九歲不到,居然想說這一句,不知道他又能說出什么來。

宋太傅於是也來了些神,看向他。

季衡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在孔聖人,是能任用我時,我就把治國之道推行於世,不能人用我時,我就將此藏於身;便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之意。此言豁達瀟灑,但甚少有人能夠做到。」他說到這里,黑幽幽的眸子就看向了宋太傅,宋太傅是少年得志,先皇在位時,對他諸多贊揚,之後先皇駕崩,他被朝中排擠,正好借著回家丁憂遠離朝堂,這也算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了,只是不知道他在舍之則藏的時候,心中是否有怨憤。

宋太傅對上季衡的目光,心里便是一凜,因為只是那么一眼,讓他覺得季衡似乎把他看穿了一般。

不過,季衡已經在瞬間將目光垂下了,讓他覺得剛才那一眼只是一個錯覺。

季衡繼續道,「不過,在弟子看來,弟子是不會去做這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之人的。」

宋太傅對此都提起興趣來了,覺得季衡年紀雖小,言論卻讓人意外,「為何?」

季衡抬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然後才說道,「人生在世,本就不長,趁著還活著,自然要竭盡全力地達成自己的目的,弟子認為,舍之則藏,未太懈怠了。諸如太傅您,即使丁憂在家,也在繼續育人,還寫了庭訓之書,父親用此教育於我,說讓他感佩。所以,如諸葛孔明先生所言,鞠躬盡力,死而後已,才是我輩該有之志,不然愧對皇上的看重了。曾子曾言,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大丈夫若是有才,身上便有相等的重任,弟子認為不能逃避。故而舍之則藏,弟子認為不可取。」

季衡說完,雖然有故意拍馬屁之嫌,還是既拍了宋太傅,又拍了小皇帝,但也實在是讓人刮目相看的。

宋太傅於是對他點點頭,道,「回去坐下吧。」

季衡躬身一禮之後才回到位置上去,自從進了這書房,他倒是一直以禮儀為先。

皇帝目光幽深地看了季衡一眼,然後就些微垂下了頭,似乎在思索什么,而趙致禮和徐軒則多看了季衡幾眼,大約也是想不到季衡會說出這種話來。

宋太傅這下轉向小皇帝,道,「皇上,您對此有什么見解么?」

小皇帝道,「三位愛卿說得都很好,讓朕倒有些不好意思將拙見說出來了。」

他雖然這樣謙虛了一下,但之後還是說道,「孔聖人說,『暴虎馮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朕認為,用人之術,用人既要有暴虎馮河之流,也要有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只看在何時用何人罷了。倒是季卿所言,讓朕甚是感動。能有此種臣子,是朕福分。」

他說得簡短,宋太傅也不好讓他再說得詳細些,而且,從小皇帝講的這兩句來看,他心里其實很有一套想法。

宋太傅坐回了自己的書案後面去,開始一個一個地點評,也沒說誰的觀點更好,誰的就不好,先是將每個人都誇獎了一遍,然後就舉了些歷史上別人討論這段話的例子,從各個方面來將這一則剖析了,然後讓四個人自己去思索,也就罷了。

宋太傅不愧是大儒,他引經據典,信手拈來,這一課講得很是生動,幾個學生也都聽得興致勃勃,完全注意不到時間的流逝,太陽已經升到了中天了,宋太傅也口渴了,才停下了講解,道,「你們據今日所講,寫一篇時文,明日交上來吧。練字不可省,自己回去背書,明日抽查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