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濟果真是動容了,他想要惡狠狠地罵皇帝,但是卻沒有力氣罵人,這幾個月的牢獄生活,磨掉了他生而為皇室的所有矜貴和尊榮,甚至磨掉了他生而為人的志氣,他只剩下了對親人的一點牽掛和想解脫的願望。

皇帝又看了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楊欽濟一陣,就站起身說,「好了,朕同你之間的恩怨也就完了。朕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你不值得朕惦記。」

他的確是要放下這事了,還有太多事情要他做。

那些之前受過吳王賄賂的朝臣,他們看吳王完蛋了,自己並沒有受到牽連,恐怕都在心里松了口氣吧。

皇帝想著,眯了眯眼睛,他也不想這時候就處置他們,因為,他還有的是時間。

皇帝又去看了吳王的第三子楊欽治,老早皇帝就知道這個吳王第三子是個病秧子,但是沒想到的是,他一路被押送上京,又被關押在詔獄里,他居然還沒有死。

楊欽治只有十四歲,和皇帝同年。

他身上戴著鐐銬,坐在木板床上,皇帝進去後,他就抬起頭來,朝皇帝看過來,兩人之前都沒有見過,皇帝雖然穿著一身便服,但是楊欽治一看到他,也就知道他是皇帝了。

他沒有發出聲音來,只是默默坐在那里。

皇帝盯著他看,楊欽治也是和楊欽濟一樣,早就被折磨得看不出本來面目了。

皇帝看了他一陣,突然就覺得怪怪的,問了一句,「你請封郡王時,當時朕在文書里加了一句話,你還記得是什么話嗎?」

楊欽治在那一瞬間眼里閃過了一絲驚訝,然後似乎是苦思了起來,發現皇帝沉著臉盯著他,他就突然說,「成王敗寇,既然父王敗了,你要殺就殺吧。」

皇帝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道,「這個定然不是真正的楊欽治,讓徹查。」

皇帝此話一出,可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定要查出個真相來的。

季衡得了個御前行走的身份,第二天進宮,就問起皇帝吳王第三子被掉包這件事,「皇上,您是怎么看出來的?」

皇帝便將當時的問話同季衡說了,季衡愣了一下,道,「他真不是?」

皇帝道,「朕知道吳王這第三子從小就病弱,這是不作偽的,他能夠從江蘇熬到京城來,已經讓人覺得驚訝,而他在牢里,也沒有說病了,那定然就不是真正的楊欽治。所以朕那么試探了他一句,他根本就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那定然就真是假的了。」

季衡道,「現下要找出真正的楊欽治來,卻不是易事,不過他即使逃走了,也於大局沒有任何作用了。」

皇帝道,「雖如此,朕在這時候還被吳王算計了這么一次,心里總歸不舒坦。」

季衡笑了笑,說,「皇上,干嘛因為這事心里不舒坦,吳王這個心頭大患都被除掉了。」

皇帝看到季衡的笑容,又想到他被楊欽濟刺傷的事,就將他的手拉了過去,撈起他的袖子,看他曾被刺傷過的胳膊,胳膊上的傷可不像當初臉上那么一點,即使用了最好的葯,現在上面依然是很長很明顯的一條痕跡。

皇帝看後,眼神就又深了起來,季衡趕緊將自己的胳膊了回去,用衣袖掩好,輕聲道,「早就沒有事了。」

皇帝還是十分心痛,眼睛似乎都濕潤了。

季衡只好趕緊轉移了話題,「趙世子有說什么時候回京嗎?」

97、第七十九章

皇帝知道季衡的心思,季衡心里只是將兩人當成君臣關系,所以,他不願意在自己跟前顯露他立下的功勞,以會讓自己覺得,他是個挾恩的人。

皇帝不知道季衡為什么時時都要如此謹慎,不由心里有些憋悶,又有些無奈,又有些心痛,他握著季衡的手,沒有直接應他那句問話,而是說道,「朕會一直記得你舍身護朕的事情的。」

季衡略微詫異,已經一絲不苟地回答道,「那是微臣的本分。」

皇帝看季衡是不會說什么心里話的,他想聽季衡的心里話,卻又沒有辦法逼迫他,只好無奈地在心里嘆了口氣,道,「表哥大約要十月、十一月才回。」

目光又轉到季衡臉上,他知道季衡同趙致禮私交不錯,這讓他心里略有些吃味,嘴上也說,「怎么問起他來。」

季衡沒想到皇帝會這么說,而且也聽出了皇帝話里的深意,他怕心思深沉愛多琢磨的皇帝亂想,認為自己和趙致禮之間有什么過深的交往,而皇帝都是忌諱臣子們過度結交的,就趕緊找了個理由解釋道,「是微臣想著他回來的時候,微臣父親也就該回來了,最近母親一直想著這事,所以我也就問一問了。」

皇帝似乎是松了口氣,又說,「季大人是朕之肱骨,又是你的父親,朕是十分信任的,所以才讓他在江南處理吳王之亂的後續事宜,但是卻讓他和家人分離,朕心里也很不安了。」

季衡知道皇帝很善說場面話,就道,「父親的心里,一定認為為皇上辦事應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這對他,定然是好差事,他心里不知多高興呢,這是皇上您信任他啊。」

季衡這句話帶著很多誠意,讓皇帝笑了笑,他現在愁著,不知道是該讓季衡和自己十分親昵,還是希望他能和自己有點距離。

皇帝心里矛盾,又在心里嘆了口氣。

好在現在朝中事務繁多,他縱有萬般兒女情長,也是要壓下去的。

林敏在外帶兵多年,是文武全才,自從召他回京後,皇帝在讓他為自己辦了幾件事情後,就對他十分信賴,讓他和季衡一起從禁軍中選拔人才,組成皇帝親衛,而且還暗地里招募了死士,編成黑騎衛,做不能見光的一些事情。

皇帝現在還不能掌管內庫,組建黑騎衛的銀錢全由季衡籌措,皇帝便讓季衡將這一份賬本定期拿給他看。

皇帝知道這些銀錢全是季衡母親給季衡經營的產業所得,季衡全都拿了出來,不由一邊在心里感念季衡的好,一邊又有些羞愧,而且認為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親政,能夠自己掌握內庫。

楊欽治被掉包這件案子,查來查去,只查出關在詔獄里的果真是假的楊欽治,真的楊欽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許是在杭州時,就已經被掉包了。

楊欽治因從小體弱,養得比女孩兒還要深,見過他的人很少,所以將他掉包,保存下吳王一脈的血脈,大約是最易的事,吳王當初說不得就是這么想的。

皇帝因楊欽治之事十分氣怒,受遷怒的是吳王府的臣屬和奴才們,本來這些人只是被流放就行了,後來卻又殺了不少。

楊欽濟被處斬這一天,京城里很多人都去看了,監斬的是劉閣老劉則鳴,還有刑部侍郎貝洪默,擔心有人劫持法場,禁軍統領林儀親自帶兵一路押送。

季衡那一天一大早就進宮了,他知道楊欽濟是這一天被處斬,本意是想去看看的,但皇帝宣他早早入宮。

皇帝一大早起來就在處理政事,將內閣票擬的所有奏折都再仔細看了,而且還會自己寫上批復,寫批復前,會和季衡商量一二。

季衡說話做事都十分謹慎,特別是在和皇帝商量政事的時候。

早上進宮時,霧氣淡淡地繞著宮城,很快,天上就開始下雨了。

皇帝和季衡待在勤政殿溫暖的正殿西暖閣里,倒沒發現外面下雨了。

宋太傅在午時前會來給皇帝講一陣課,他不得不感嘆皇帝的好學,一切時間都抓住在做事,這讓宋太傅十分感動,所以盡心。

宋太傅身上帶著一層水氣,皇帝對他賜坐後,就問,「老師,您的衣裳怎么濕了。」

宋太傅起身躬身回答,「外面在下雨了。」

季衡走到窗戶處去看了看外面,發現果真是下雨了,不過雨很小。

皇帝便喚了張和生進來,張和生是荷葉兒的大名,現在皇帝在掌權了,他的身份也高了起來,連皇帝都直接叫他大名了。

「你帶老師去擦干衣裳,讓人端姜茶來給老師驅寒。」

宋太傅趕緊謝了恩。

宋太傅講了半個時辰課,也就告退離開,皇帝又趕緊讓用宮轎送他出宮門,以他淋雨。

皇帝對宋太傅的體恤和優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而早早就向著皇帝為皇帝謀權的季家、林家、徐家,現在都是十分風光,皇帝手段雖狠,卻是對著敵人,對著自己人,也是完全不吝好的。

京里有些人私底下傳言吳王及吳王世子雖然下葬了,又被盜屍,之後朝廷雖然追查了此事,但也只將此事歸結到吳王余黨所為,沒查出所以然來,就草草結案了,其中因由,是那屍是皇帝讓人盜的,而且屍首是被扔到亂葬崗子上去了,有些人甚至將此事傳言得有鼻子有眼,說誰誰在亂葬崗子上還看到了穿著王爺服飾的屍首,或者是看到了吳王的陰魂在亂葬崗子上不散。

總而言之,就是皇帝雖小,心卻夠狠。

這震懾效果讓朝廷中的大部分臣子不敢輕舉妄動,而且皇帝的勢力幾乎是瞬間就壯大了,本來他就是正統,現在大家看到了他的能力,自然都趕緊撲了上去想討他歡心,於是,從吳王事情落幕,朝中一邊在商討皇帝大婚之事,一邊就在商討皇帝親政之事。

宋太傅離開之後,季衡就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小雨,這窗戶只有很小一塊玻璃,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小雨淅淅瀝瀝,天空灰色,整個宮城都像被籠罩在這灰色里,讓人覺得壓抑。

皇帝沒有叫他,走到了他的身邊來:「在看什么?」

季衡要躬身行禮回答,皇帝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不要動,季衡笑了笑,小聲說:「看外面的雨。」

皇帝也從那小小的玻璃處往外面看了,看了之後就要拉著季衡出門,走到門口,又趕緊讓張和生給拿了季衡的披風來,讓他披上後,兩人才出了正殿大門。

勤政殿的正殿立在高高的台階之上,前面是一片小廣場,一直往前通向宣政殿,站在勤政殿前丹墀之上,可以看到這被煙雨迷蒙住的宮城,巍峨高聳的宣政殿,在更遠處,還有宮里最大的最宏偉的太極殿,殿宇雄渾,城牆巍峨,角樓高聳。

這是整個大雍最巍峨而恢弘的地方。

皇帝從張和生手里接過傘,撐在兩人頭頂要帶著季衡往前走,季衡愣了一下,道:「皇上,讓微臣來撐傘吧。」

皇帝一笑,握著傘擋開了季衡要來拿傘的手:「你比朕矮這么多,要怎么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