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衡說完,就緊緊握住了皇帝的手,好半天才又說了一句,「咱們得好好勸一勸麒兒,他怎么能夠拋下一切去出家。」

皇帝道,「朕明白。當年麒兒生病要救不回來,要是你也沒有回來陪著朕,朕想,朕也不定能夠熬過來。麒兒心中的苦楚,朕也是明白的。」

季衡聽他這樣說,又想到當年事,就伸手抱住了皇帝。

鎮國寺距離蘅蘭宮雖然不太遠,但是也不近,馬車上坐著帝後,自然不能讓跑得太快,怕出了事情,故而到鎮國寺時,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了。

楊麒兒這一天不吃不喝,只是跪在大殿里的釋迦牟尼佛前,默誦著金剛經,幾個大師過來勸過他去用齋飯,他也只是搖頭不應。

因帝後的到來,鎮國寺被戒嚴了,大殿更是不允許人接近。

大殿空闊,里面只跪了楊麒兒,帝後進去後,連方丈慧仁大師也沒有進去。

大殿門被關上了,雖然有陽光透過窗棱照進去,殿里依然一下子就暗下來。

楊麒兒跪在那里沒有動,季衡走到了他的旁邊去,也在他的旁邊跪下了,季衡對著釋迦牟尼佛叩拜了三次。

楊麒兒已經看到了季衡,就轉向了他,低聲道,「阿父,您來了。」

季衡看向他,只見楊麒兒神色平和,眼中帶著平靜的悲憫之色,就如一尊佛像一般,季衡問道,「為什么一聲不吭就要剃度出家?」

楊麒兒朝另一邊看了看,皇帝正在給釋迦牟尼佛行禮,行禮之後就起了身,站在了一邊。

楊麒兒移動跪麻了的腿,對著皇帝行禮,「兒臣拜見父皇。」

皇帝說道,「佛前不必多禮。」

楊麒兒這才又轉向季衡,說道,「阿父,是我自覺無力,除了向佛,兒臣心中無法裝下其他事。」

季衡道,「你這不是懦夫所為嗎?」

楊麒兒伸手握住季衡的手,道,「兒臣有愧,對不住父皇阿父的教養。父皇阿父將太子尊位交給我,將江山社稷交給我,但我卻只想推卸這份職責。兒臣自覺無法擔起這份大任,懇請父皇阿父能夠將太子位交給三弟,三弟比我更能勝任這份職責。兒臣心性太弱,將這份職責推給三弟,兒臣也愧對三弟。」

季衡道,「你為什么要這般想。若是只是因為張氏和她所出的長子,以及珍兒沒了,你就這般心灰意冷,我實在不能理解。我不相信我的兒子,連這份傷痛都承受不住。」

楊麒兒看著季衡,搖頭道,「兒臣的確是覺得三弟更適合做太子,繼承這份大業。阿父,您說過,這是楊家的天下,更是天下百姓的江山,能夠將這江山治理好,是咱們楊家男兒的職責。阿父,我一直記著您的話。但是,將太子之位讓給更適合它的人,更能勝任它的人,這也是一份職責。阿父,您也曾說過,進取,和退讓,都是一種美德,只看是在什么時候而已。」

季衡道,「你心里真是這般想的嗎。」

楊麒兒說,「兒臣一直是這個意思。父皇阿父你們之前去西山行宮避暑時,三弟在我身邊輔佐我監國,我便看出三弟比我更適合繼承皇位了。三弟和我一母同胞,我們感情深厚,他代替我在將來接替父皇治理這個江山,我也能夠放心,甚至比我自己還放心。肯請父皇和阿父成全於我。」

季衡靜靜看著他,殿里繚繞著檀香的味道,夕陽的光從窗戶斜灑進殿里,穿透灰塵,光塵共舞,落下一片深邃和幽靜。

季衡看向皇帝,皇帝站在那里,神色深沉,說道,「麒兒,你是因為要為歆兒讓位才想著剃度出家嗎?」

楊麒兒看向皇帝,又垂下頭,說道,「其實兒臣心中本就對佛理很是向往,能夠有一個地方一片幽靜供我參禪,我便十分歡喜。」

楊麒兒的回答,其實已經說明他是為了給歆兒讓位才要剃度出家,而且,要是他不剃度出家,現在追隨他的那些臣子,心里又該有多不服氣三皇子上位。

殿里的三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季衡說道,「你還有妻妾在,有你父皇和我,你能夠放下嗎?你當知道,你的父皇和我,不會壓不下這件事情,並不是非要你出家才行。若是你因此出了家,不僅你父皇和我無法放開心懷,歆兒也會放不開心懷,麒兒,你明白嗎?」

季衡只這一番話就讓楊麒兒愣在了那里,他看著季衡,他如何願意讓他心心念念的阿父心中生出如此疙瘩,他垂下了頭,道,「兒臣明白了。」

季衡說道,「你是楊家男兒,便沒有這般避世的道理。喜歡佛理是一回事,但是剃度出家卻是另一回事。」

楊麒兒握住季衡的手,將自己手上的佛珠挽上了季衡的手腕,然後他轉向正前方向,對著低垂著眼俯視眾生的釋迦牟尼佛行了跪拜之禮,在低聲的念念有詞之後,他向季衡伸了一下手,道,「阿父,您恐怕得扶兒子一把,我要站不起來了。」

皇帝親自過來把楊麒兒扶了起來,兩人長得極像,甚至身高都是一般高,季衡看著兩人,心漸漸地定了下來。

蘅蘭宮。

楊歆兒從父皇嘴里聽到他要改立自己為太子時,不由十分震驚,「父皇,請您回成命,二哥身為太子,並未有任何過錯,為何要褫奪他的太子位改立我。」

看皇帝因他的話神色絲毫不變,已經是完全認定了這件事的樣子,楊歆兒只好又轉向了季衡和楊麒兒,「阿父,二哥,你們說話呀。為什么會立下此事。」

季衡道,「不是褫奪麒兒的太子之位,是他想將這個位置讓給你。」

楊麒兒也說,「歆兒,是哥哥懇請你接下這個位置,代替我擔負起這份職責。」

楊歆兒一向沉穩鎮定,這是他第一次這般失態,他站起身來大聲質問為何要如此。

皇帝和季衡沒有給他答案,他們知道楊麒兒的言語會比兩人的話更起作用,所以他們從屋子里走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了楊麒兒和楊歆兒。

楊歆兒要去將皇帝和季衡拉住,楊麒兒卻過來把楊歆兒拉住了,楊歆兒力氣很大,楊麒兒怕他掙脫,只好把他死死抱住了,把他又抱又推地弄到了椅子上去坐下,自己則站在他的跟前,按著他的肩膀,說道,「歆兒,你看著我。」

楊歆兒的確是看向了他,但眼神卻像是狼一樣桀驁不馴和悲憤,「你們為什么要把我推到這樣的境地,搶奪哥哥的太子之位,搶奪哥哥的江山?」

楊麒兒眼神很溫柔溫潤,「歆兒,你說哥哥是喜歡你在乎你的嗎?」

楊歆兒沒有回答,但是他的眼神的確是在一瞬間變得溫柔下來了,他認定了楊麒兒的話。

楊麒兒又說,「讓你背負這份重擔,又要背負這種名聲,的確是我不對。但是,我相信你以後會成為一個比我更好的太子,在父皇百年之後,你來治理這片江山,你也定然會比我做得更好。我是真覺得自己心力不足,你不願意來為我分去這份責任嗎?」

楊歆兒道,「哥哥,你是被逼的嗎?你知道的,我沒有要搶奪你太子之位的心思,只要是你做太子,你是以後的皇上,我在封地定然好好為你看守南方,等我過世,我不敢保證我的後人一定會做得好,到時候將封地換到別處就好了。」

楊麒兒神色嚴肅起來,「歆兒,我和你說的,便是我的心里話,是我心里最真實的想法。你以為我是和你客氣嗎,是父皇和阿父逼迫我的嗎。你太小看我了,也小看了父皇阿父。你要是不答應,你就是逼我去剃度出家。我去終南山上出家,到時候你們想找到我也找不到,你要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嗎。」

楊歆兒震驚地看著他,「你為什么要這樣想,是因為珍兒沒了嗎。哥哥,你以後還會有很多孩子的,你不要因為珍兒沒有了就這般……」

楊麒兒道,「並不是如此。不要再勸我了,既然已經找了你來說清楚,便是事情已經定下了。這件事,越早定下越好。」

楊歆兒有些茫然,楊麒兒出去之後,季衡又進來勸了他幾句,讓他不要因為此事便和兄弟疏遠。

楊歆兒抓著季衡的手,抓了好半天才放開。

在皇帝宣布楊麒兒要將太子之位讓給楊歆兒之前,京中便已經流傳開了太子要在鎮國寺剃度出家,後來被帝後勸解回來之事。

這件事引起的風暴比起四皇子和殷紀成婚要大得多,畢竟四皇子和殷紀成婚,那只是一個更多關乎皇家體面的事情,太子要剃度出家,卻是關乎江山繼承人的大事,關乎朝臣們將來的主子是誰,他們要向誰盡忠。

雖然這件事引起的浪潮很大,但是,那些沉穩的老臣,京中長盛不衰的公侯世族,便完全沒有因此浮躁,這些人和家族,都知道保證家族長盛不衰,是要向當前統治者盡忠,伺候好了現在的皇帝,將來誰是皇帝,那還有很長的時間,而且,只要他們自己有能力,家族有勢力,有人才,將來的新皇也只會繼續倚仗和任用他們,這與將來誰是皇帝無關。

朝中鬧騰的,反而都是些下面的小臣子們。

楊歆兒在皇帝宣布要立他為太子之前,借著一個機會去看了楊欽治。

楊欽治在知道楊歆兒在代替太子處理政務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皇帝恐怕是想換太子了。

不過楊欽治當時什么也沒對楊歆兒說,只是讓他在處理政務時,要以自己是臣子的身份去處理,只要事情大一點的,就一定要請示皇帝,這樣才不會觸了皇帝的權威,能夠保證進退得益。

這次楊歆兒將要改立他為太子的事情對楊欽治說了,楊欽治便道,「你不必覺得對不住麒兒,麒兒所說也是真的。這皇位可不好坐呀,太子之位也不好坐,你以後責任大著呢。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覺得對不住麒兒。你若是真想要對得住他,你心里又在乎他,那么,就好好做太子,在將來好好做皇帝,讓他能夠有安閑適意的藩王生活,讓你父皇阿父也放心你和他,不就是了。」

楊歆兒沉默了一陣,也就點了點頭。

八月,四皇子同殷紀的婚事,熱鬧了大半座京城,四皇子按照公主之禮下嫁給殷大人,不過府邸還是用的逸王府。

殷紀遠在廣西為地方官的父母也回了京城主持兒子的婚禮,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帝後寵愛四皇子,而且四皇子容貌俊美之事,更是人人津津樂道的話題,這下竟然嫁給了二十大幾一直沒有成婚的殷大人,不引人話題。

逸王成婚後,自然不能再住在蘅蘭宮了,直接住在了逸王府。

逸王身份尊貴,即使殷紀那位母親十分看不慣殷紀,也不敢在逸王面前拿喬,楊笙兒一向是個能笑眯眯把人整得哭爹喊娘的,故而殷夫人為了避開他,很快就攛掇丈夫回了廣西去。

此年十月,太子楊麒兒上書要禪讓太子位,皇帝准了,在十一月,楊麒兒將太子位讓給了豫王楊奉豫。

原太子被封齊王,封地在齊地,搬出東宮,住到了皇帝新給定下的齊王府。

因為太子沉迷修佛,又是自己上書要讓出太子位,故而那些一心要維護立長制度的大臣,便也沒有了什么話說。

昭元三十八年。

在帝後坐鎮蘅蘭宮,穩定了新太子的地位一年多之後,帝後兩人攜手微服南下,巡查開放的十幾個市舶司的情況。

是時,大雍正是世界上最繁華富強的國度,走在治下的盛世江山里,季衡看著身側陪伴之人,便覺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