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朝生暮死一夕戀(1 / 2)

催眠大師 逸亭軒 4747 字 2021-03-05

恩心原本以為,她同在凡的摩擦告一段落,但人算不如天算,命運不可違,他們之間有一個早已埋下的炸彈,只等著誰將導火線點燃。

除夕那天的天氣很好,溫度一反常態高達攝氏十度,原本積壓在陽台上的雪漬在早晨初陽升起的那一刻就已消融殆盡,冰涼的水蒸氣摻在冬風里,拂面的時候還是有一點涼意的。

街坊鄰里的阿姨阿媽已經趁機將粗木桿橫在鐵梁上了,抖了抖棉被衣褲,紛紛扣在竿子上打了結,一排排的木桿子哧溜哧溜地轉,吱吱作響,恰將小被子鋪在陽光底下,吸著飽滿的陽光。原本恩家的媳婦和林叔也得在除夕這日曬被子衣裳,誰知家里瑣事多,林叔這頭忙著,宋槿蓉則要准備大學里冬令營的三日游,這天一大早就出了門。

恩心勤快地翻箱倒籠,欲將舊衣服拿出來曬,這幾日林叔給她添的衣服許多,可惜大多都不適尺寸,她雖然有一米七的身高,但是骨架特別小,穿不了中號以上的衣服。可即便如此,以恩心有容乃大的和善脾氣,斷斷不能悖駁他人的心意,還是笑著下了,放在衣櫃里,即使不穿也每天會整理。

老一輩的人都會教兒孫們到了除夕夜必須整理舊物,該丟的要丟,該換新的要換,正應了中國薪火相傳的除舊換新的道理。所以今天大清早,恩心就將儲物櫃翻了個底朝天,看見棉被底下藏著的幾個青瓷陶器,一排笑容可掬的小泥人,還有一張老舊的照片後,瞬間移不開目光,當初她一住進這個房間的那種熟稔感也卷土重來。

照片里的人太多,有一部分她並不認識,或只有一面之緣,但其中有宋朗,有恩奶奶,叔叔嬸嬸,在凡和林叔,最後還有他……燕晗,只有六七歲的模樣,但是這張璀璨耀眼的笑容是她第一次看見,相比起現在總是藏著心事淺笑的阿晗,照片里的男孩笑意直達心底,那是一個很純潔干凈的眼神,正應當時的漫隨無心,兒小無猜。

原來,這間屋子是阿晗住過的。

原來,他們這半年來,一直都離得這樣近。

意識到和他同住過一間房後,她又是局促不安,又是心懷虔誠,片刻後才笑得山清水秀。

兩個人的相遇究竟需要多么深的緣分,才能在冥冥之中,一次又一次得以和彼此牽絆。

恩心知道燕晗喜歡做陶藝和泥塑,很寶貝很珍惜它們,但是眼下這些壓箱的小泥人兒有許多掉色潮濕,若是叫這個男人看見了,心里又該是怎樣一番驚濤駭浪。

而她之所以寶貝,是因為他的寶貝。

所以,甘心負起責任,將它們安置在陽台外,小心翼翼地靠在窗沿邊上,排成一對,笑臉對著熠熠濯曜的太陽光,真是巧,今天的溫度正好。

曬了片刻,林叔在樓下喊她一起做飯。小女兒才想起誇了海口攔下瓷器活兒,急忙窘著臉,啪嗒啪嗒地跑下樓。

林叔笑著問她:「在樓上做什么?」

恩心跑得快,一是提不上氣,只能結結巴巴地:「曬,被子,衣服,泥人!」

林叔的笑臉一愣,沒多說什么,指著黃豆說:「今天燒黃豆豬腳湯,你知道不?」

恩心研究了一會兒,歡笑道:「知道,我們家也吃過的。這黃豆要顆顆飽滿,不能取干癟瘦小的,不能找光澤靚麗打了農葯的,臟一點才最好,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林叔拍手笑:「好好好。」一連說了三個好,臉上笑意越發濃重,支呼她對付黃豆,他則撿了夾子拔豬毛。

煮黃豆需要的時間長一點,以恩心闃寂靜謐的性子,有很好的耐心去完成這樣一個涓水長流的儀式。盡管已經到了十點多,她也沒有一刻的松懈,瞪直了眼珠子,眼皮都很少眨眼,緊緊地盯著火候,不時揭開鍋蓋,用筷子戳那些小豆兒,查看酥爛的程度。

所有的工作進行的有條不紊,直到樓上的一聲驚叫震破整個恩家的府宅。

林叔率先丟下手里的活計沖上去,恩心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跟著上樓後,便看見在凡大半的身子已經探出了窗外,正踮著腳伸手要抓什么。恩心第一時間想到,他是想將窗外的泥人拿進來。但是在凡現在的身高與她比還差了點,不到一米七,手腳也不長,以她的手正好夠著的長度,在凡卻需要借助更多外力來彌補不足。

「老天!」林叔見在凡顫顫巍巍地,像殘落的秋葉一般像是要翻身摔下去的樣子,嚇得干吼一聲,才急忙上前將在凡往後拉:「你在做什么!」

「林叔你放手!」

「凡凡你先進來,不能趴在窗口!掉下去怎么辦!」

兩人就像在拔河一般做拉鋸戰,恩心完全插不了手,焦慮恍惚間,空氣被許多尖細的爆裂聲劃破,只聽見沉悶的『啪啪』兩聲,窗口前的在凡頓時不動了,林叔見機便將他拖下來,轉而走到窗前朝下望,原來是陽台上的幾個泥塑和陶器掉了下去,摔碎罷了。

恩心站在兩人身後,尚被他們的一番舉措嚇得發懵,在凡卻已經站了起來,惡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幾乎咬牙切齒:「那是我十六歲的生日禮物,阿晗哥只做到一半兒,之前就因為奶奶執意要你回來,他才惱得離開的!」

在凡氣得不行,若恩心自始至終都能沉默不語便罷了,而今她如今鳩占鵲巢,卻還裝著偽善的面孔,堂而皇之擺弄原主人彌留的物件,就仿佛嘲諷恩家對燕晗的放棄。

恩心被推倒在一邊,愣愣地看著在凡跑下樓,林叔看了她一眼,終究沒動手扶她起來,只是急忙追著在凡而去。

驀然的,有一絲痛停留在心尖,雖然微不可察,但它確確鑿鑿是存在的,淺淺的,卻前仆後繼地撞擊心臟。

她不懂,為什么誰都不曾留意過牆角的那么安靜的一個人,即便是留意到了,又可以為了那些更重要的人理所當然地狠心撇下她,像是看著陳舊櫃子里的舊衣服那般,直到有一天發霉了,沒有再利用的價值,便永遠棄之不顧。

*

恩心慢慢地踩著樓梯下去,看見蹲在院子里的在凡護雛似得將碎了的泥瓦抱在懷里,紅著眼圈一步步走進來,當她是透明人擦身而過,孤寂地回到自己房間。林叔焦急地跟在後頭轉悠,也不知道怎么勸叛逆期的少年,唉聲嘆氣,對恩心說:「凡凡估計這會兒不想見人,恩心你先回自己房間看會兒書成嗎?」中年男人的臉色特別尷尬,猶豫,聽見恩心說了一聲好,才微有笑意:「吃飯的時候,我把菜飯給你送來。」

連吃飯也不需要她同桌了么?

恩心呀恩心,你是有多遭人嫌棄。

她摸不到左胸的跳動,有點麻木,低著頭,卻筆挺著脊背,誰也看不見雙足的顫抖和走路姿勢的不穩,勉強用手撐著牆往上攀爬。

剛走了兩步,在凡又不知著了什么瘋魔,跑進她的房間將她的行李箱拖出來,尖叫著把里面的衣服行囊跑向空中,在樓尖上將剩余的空箱子對著她踢下來,不偏不倚,正撞上她的腦門兒,心臟都來不及驟痛,腦袋已經暈暈乎乎炸開來,好像有電光火石在里面閃爍。

幸好站得樓層不高,兩三個階梯摔下來只擦傷了皮膚,隱隱又那么點微紅。

恩心抬起頭看了眼高高在上的男孩,出現在視線里的是始料之外的哭臉,那些傷透人心的字眼像針一樣刺在背上,手臂上,心坎兒里,看不見傷痕,卻能痛得哭天喊地。

他說:「恩心,我從來沒有這樣一刻恨過一個人,明知自己是什么東西,明知沒有一絲一毫的血緣關系,卻還能死皮賴臉順理成章地住下來,如果你還有骨氣,就帶著你的東西離開行不行!」

從來沒有這樣一刻恨過一個人!而他所恨的人,又竟然是用了所有的包容和耐心,想全力呵護他的,這樣委屈求全的一個人。

一顆心一點點往下沉,墜到深井里,她捂著耳朵慢慢蹲□,即便她兒時被同學欺負被許多人討厭,受過再重的傷,再多的屈辱,也遠遠沒有今天被傷的那么透徹,被至親的人拒絕的那么徹底。

挨了痛的不是她,受了委屈的不是她,被罵的也不是她。

那么,是誰讓她這樣難過,這樣傷心,是誰又委屈了誰!

有一瞬間,她幾乎質疑,否定了自己,否定了這個叫恩心的人,這個根本不該出現在他們生活之中的闖入者!

壓制住胸口的滾滾酸澀,想有一顆酸棗堵在喉嚨口,咽下去的時候,整個胸肺都是一震劇痛。

恩心再次默默站起來拾衣服,腳邊鋪滿恩媽媽操勞數月的普洱茶,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時候,袋子撕破了,茶葉傾瀉而出。一旁的林叔看不過,勸說她:「恩心別撿了,茶葉臟了,林叔下次帶你再買一包。」

她卻搖搖頭,眼圈紅得好像塗了油漆,眼淚水在框里打轉,卻忍著不讓它掉下來,只是執拗地一點點將茶葉拾起來,寶似得鎖在臂彎里,誰也不能奪走的模樣。

老夫人不知道什么時候知道了這件事,也許只是看到了一半的劇情,即便看見自家的親孫子過於激動,彎腰捂胸大喘氣,老人也顧不了許多,怒紅著眼圈,掄起手掌就甩上在凡的右臉,恨鐵不成鋼:「不肖子孫!」

在凡歪在一邊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倔強地站起來,緊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

這一幕恰好被回家的叔叔和嬸嬸看見,宋槿蓉是極其護犢的,跑到凡凡身邊看見兒子臉上泱紅的掌印和蒼白的臉色,立即聲淚俱下,揪著老人的衣角喊:「媽你不是不知道凡凡他有哮喘!」

老夫人也是又氣又急,從來就沒有一次是因為被打而導致在凡病發的,這一次也是怒急攻心,沒了分寸。

「即便凡凡有病,那也不是他任性妄為的理由!」老夫人狠下了心腸,扭頭不去看在凡,厲聲道:「我讓阿晗這里住,是想讓凡凡有個好榜樣,誰知他好的不學,竟學壞的地方,他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六歲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孩子!有半點不合心意的事情就避而不見,凡事強出頭一點也不會忍讓!學習又拼不過他大哥,手段也比不過阿晗!將來他怎么接手恩家的產業?讓恩心回來就是為了讓他知道什么叫做忍,什么叫做有容乃大!從古至今,眼睛里不容沙子的英雄人物,有幾個是命長的?」

老夫人的一雙眼圈都紅了,心里再疼再寶貝,手卻依舊指著孫兒腦袋顫抖,道:「恩在凡,你要是學不會你姐姐一絲半毫的隱忍和退讓,就別做恩家的子孫,我寧可將恩家所有的東西都給恩心!」

這話狠厲里有著辛酸,當局者聽不出,外邊兒的人卻聽得真真切切。

恩心知道,世上沒有一個長輩是不愛自己的孩子的,遑論在凡是老夫人的親生骨肉,說那么多那么狠,不過是愛的太深,從小就抓他的脾氣性格,願他能堅強會保護自己,將來的道路能一路順遂。

而她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葯引,是老夫人招過來的指路燈,一枚早就布置好路的棋子。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只是揣著明白說糊塗裝傻罷了。

她彎著腰拾茶葉,不去看四人,林叔在一旁也看得懂,不好插嘴,幫著恩心理東西。

恩孝廉原是溫和的人,這廂遇上自己親兒子遭罪,也不能忍受,看了恩心的眼都冷了幾分,撥開妻子和老母,抱著在凡驅車去醫院。

宋槿蓉蹲在原地片刻,回頭看見地上的一片狼藉,多少猜測到事端始末,卻還是抓著已默默無言的恩心詰問:「我的孩子,為什么要因為你而挨打?為什么你一個外人,卻能鬧得我們家雞犬不寧!」

恩心靜靜看著妝容都花了的女人面無表情,任何表情都無法紓解心里的愴然和蒼白。無言以對的時候,越過肩膀,看見老夫人扶牆漸漸倒下,面部因為疼痛而猙獰,手中的拐杖躺在另一側,變成一根冰冷的木棍。

林叔驚叫不迭,宋槿蓉也顧不了恩心這邊,連忙和林叔帶著恩奶奶再一次趕去醫院。

*

別人家快快樂樂過年的時候,恩家的一老一幼都進了醫院,因此,過年時候的氣溫降到了冰點,家里人偶爾回來一次拿換洗的衣服,完全沒主意到獨自一人拾行李的女孩。

聽說在凡的哮喘控制住了,這幾天好了很多。

奶奶是心臟病,有點麻煩,好在初五這天醒了過來,開口就說要見恩心。

恩心帶了一束花去了醫院。

老夫人抓著她的手,眼角有點濕潤,嘆了好幾聲都沒說出口,最後問她:「好孩子,你想不想回學校住幾天?」

恩心想了想點頭,想微笑又覺得無力,已經努力到這一步了,是不是需要放棄了呢?

於是,從容淡然回答:「奶奶,我走。」

*

仿佛忽然之間懂得了很多,就像一塊石頭,求著神仙讓他下凡游歷紅塵,百年過後終於懂得原來一心追求的東西,全都是過眼雲煙,寧可回去繼續做他的石頭,而不願再世為人。她的家人,如此溫暖的昵稱,就這樣冰凍在她心里,在努力追求親情的路上,她跌倒站起來,再跌倒再站起來,到了終點發現只是海市蜃樓,全身上下的刀口和傷痕都流出了失望的膿水,仿佛被砍斷了雙腿,再也無法站起來前進。

恩心知道,在她最美好的年華,應該如同夏季的荔枝一般,外衣紅艷似火,內心晶瑩欲滴,讓甜蜜的汁水與順滑的口感,豐富整個青春的年紀,她卻仿佛在慢慢枯萎,最後落到無根的水泥地上,無人問津,任由鞋履踐踏。

恩心走在醫院的走廊間,路過在凡的病房外時,看見恩叔叔正和他玩著游戲,陽光正好打到兩人身上,笑容都從窗子的細縫里溢了出來。她在恩家住了大半年,從未見過兩人這樣燦爛的笑。

這是不是意味著,整件事真的是她錯了呢?

宋槿蓉恰好換熱水回來,看見了恩心,和藹的笑一下子僵硬,扯下了嘴角看她:「你和你媽打著算盤回來,就是為了要恩家的財產。你以為老夫人說給你,就真的會給你,連親孫子都不顧么。」

恩心嘆一口氣,連辯駁的力氣也沒有,側臉說:「嬸嬸,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只是來這里讀書然後工作,有機會就往上走,沒機會就努力尋找機會,但是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會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