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消答了,不論答的為何,都決無二話。」

慕容復筆直迎著他目光,身軀挺直,指尖也不曾動搖半點。然而聲音干澀,卻終究做不到了無痕跡,只可簡簡單單地道:「……請說。」

只聽蕭峰一字一頓,如鑿金石,緩緩地道:「須要如何,你能斷了那復國之念,終此一世,不會再起刀兵?你慕容氏的作為,想必牽扯極大,便如那日的番僧;以及大遼、大宋、西夏,各國之中還有多少,我一介武夫,確是猜測不來。但千人萬人也罷,憑他是甚么國君皇帝,還是江湖豪傑,若因此事不能與你善罷,只要一句,蕭峰奉陪!便算人人喊殺,這天下間都沒有立足之地,我也絕不放你一人就是!」

撲啦啦幾聲,一對夜鳥驚得振翅高飛,不住地哀哀鳴叫。過了一陣,叫聲漸細漸輕,已飛得遠了,風聲飄盪,卻仍未絕。

慕容復愣在了那里。便在這幾句話的工夫,他猜著大理吐蕃動向,心中已想過了許多可能。然而便想得一千種,一萬種,一顆七竅玲瓏心上再生出幾瓣,將這世間的帝王大略、智者籌謀都盡握在手,無一分一毫差漏了,也絕想不到,蕭峰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間人如石刻,一動未動,更一動也動不得。五感六覺,皆化虛空,近在眼前的高大人影俱看不清,卻覺一陣陣氣息如火灼熱,撲上身來,仿佛是遠在萬里之外,鎮州城的那個冬夜。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喃喃低語,愈來愈是清晰,一聲聲地說道:

只要點一下頭便好……

只要……

段譽但覺胸口被什么一撞,醒了轉來。四下漆黑一團,只頭頂照下來一線亮光,卻是在那枯井之底,這才想起方才被鳩摩智扼住,昏沉中腳下一空,想是掉入了井中。然而此時身上絲毫不覺疼痛,反是神清氣爽,似有使不完的力氣,不由大奇。他不知自己誤打誤撞,已吸了鳩摩智的畢生功力,喃喃地道:「奇哉怪也……啊喲!不好!王姑娘還在上面,她可怎樣了?」

忽聽胸前有人輕輕地道:「段公子,你這時還只是記得我,待我這樣好法,我……我卻……」段譽驚得呆了,問道:「你是王姑娘?」王語嫣道:「是啊!」

段譽來不及想她怎會也掉了下來,忙要扶她起身。這枯井底下甚深,月光難以照到,黑洞洞地伸手一摸,卻握在王語嫣手上,嚇了一跳。正待放開,王語嫣已反握住了他,聲若蚊鳴地貼在他耳邊道:「段公子,方才那番僧行起凶來,我還道……你已經故世了。幸好老天爺有眼,你安好無恙。我在上面說的那句話,你……你一定聽見了?」說到這里,嬌羞無限,將臉埋在了段譽頸邊。

段譽霎時只覺全身飄盪盪地,如升雲霧,如入夢境,雙足一軟,背脊靠上了井欄。這么一動,王語嫣幾根頭發鑽進他鼻孔,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王語嫣驚道:「你怎么啦?受傷了么?」段譽道:「沒……沒有……啊嚏!我沒有受傷,啊嚏……也不是傷風,是開心得過了頭。王姑娘……啊嚏!我歡喜得險些暈了過去。」

慕容復仍立在那里,背脊儼如鋼澆鐵鑄,休說點頭,連發絲也沒有一絲搖動。沉默了不知許久,其實也只不過短短一刻,忽地亢聲道:「若為這個,那也不難,只須一件事便是。」

蕭峰一震,再開口時,聲音已不禁隱隱發顫道:「何事?」

慕容復仰首而望,聲音清厲,宛然便似大遼軍中指點河山之時,清清楚楚地道:「只要,蕭大俠一掌殺了我,那便一了百了,萬事皆休!否則但有一口氣在,慕容氏復國之志,我定然畢生竭力以赴。不可為時,有死而已!」

啁啾聲聲,方才那對夜鳥不知何時又飛了回來,啼聲散入風中,秋夜荒郊,愈發靜得出奇。呼吸之聲一聲一聲,震得人耳膜生疼,連胸腔之中也疼痛起來了。

蕭峰一言不發,直望著他。慕容復亦是一瞬不瞬,便這般與他對望。然而眼睛明明看著,卻不知哪里橫過一層白茫茫的霧氣,遮在那里。蕭峰此刻的神情眼光,便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見到他右臂不住顫抖,手掌幾乎已橫在了胸前,許久許久,卻不曾動。剛才那個聲音還在耳邊嗡嗡嚶嚶,不停地響著,好似在說若他真的這般一掌落下來,那也……

那也……

只聽蕭峰揚聲大喝道:「好!」

慕容復倏地一震,眼中一切突然變得異樣清楚。只見蕭峰抬手腰間,將那柄建興長刀解了下來,森然道:「你竭力以赴,我也絕不坐視。他日戰場相見,也不必容情!」擦地一聲,刀鋒自鞘中彈出尺余,冷光激射,向自己胸前只一揮,道:「自今而後,蕭峰與你恩斷義絕,再無相干!」

啪地一響,割裂的半幅衣襟摔在腳下。蕭峰舉手一擲,七尺長刀入地四尺有余,轉過身去,大踏步走了。不一刻遠處馬嘶隱隱傳來,蹄聲漸遠,終至不聞。

慕容復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地下那半副衣襟隨風擺動,一下下拍上他白衣衫角。「錚」地一聲,那柄孤零零插在地下的長刀鳴響起來,伴著四野秋蟲唧唧,散入風中,飄得極遠。月色漸漸西斜,將這一個人,一柄刀的影子都長長地鋪在了地下。

正是:

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別離。

離別,離別,河漢雖同路絕。

第九回終

淡淡野花香煙霧蓋似夢鄉

別後故鄉千里外

那世事變模樣

池塘有鴛鴦心若醉兩情長

月是故鄉光與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