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著的時候我很迷糊,總覺得疲累,害怕醒不過來。」韓墨閉上眼睛,身體虛弱,頭腦仍舊昏沉,像是不斷往下墜,喃喃道:「要不是有你,昨晚我興許就……」
「別胡說!」楊氏打斷他。門下侍郎是三省長官之一,也算宰相,只是有尚書令韓鏡和中書令甄嗣宗在前,風頭並不顯露。但韓墨畢竟居於中樞多年,平常雖不像韓鏡沉穩老辣、韓蟄鋒芒畢露,行事也穩重有度,碰見難事不退縮,更不曾說喪氣的話。
楊氏回想昨晚的凶險,鼻頭畢竟微微發酸。
「不是胡說。」韓墨睜眼,「到了快死的時候,好些事情才能想明白。這輩子一轉眼就走到了頭,我總是對不住你。路上我總在做夢,夢見你剛嫁給我,意氣風發,英姿颯爽,騎馬射獵的時候,比瑤瑤和蓁兒好看很多。幼微……」
幼微是楊氏的閨名,從前夫妻情濃時,韓墨便是這樣溫柔喚她。
已有很多年沒聽到了,有幾回韓墨只在夢里這樣叫她。
楊氏偏頭不語。
「我很後悔,卻說不出口。」韓墨病中昏沉,尋常的理智克制盡失,只啞聲道:「一念之差,終身後悔。辜負了你,也斷送一條人命。」
這種話他以前從沒說過。
年輕的時候各自氣盛,高門貴戶嬌妻美妾的不少,沉悶喝酒時,朋友總會勸他,個通房不算什么。韓墨心里其實很清楚,夫妻情濃,這種事總歸傷人,是他的錯,也愧疚悔恨。對著楊氏的決絕姿態,卻難宣之於口。且韓墨幼時讀書,刀劍都沒碰過,趙氏又是長輩跟前的人,做不出打殺的決斷。便想著等無辜的稚子出生,送趙氏回老家,不聞不問就是了。
直到楊氏的態度毫無松動,他才慢慢醒悟,於是除掉趙氏,生平頭一回手染鮮血。
回府後縱然追封姨娘,卻抹不去趙氏將死的情狀。
彼時他才二十歲,滿腹詩書,胸懷報復。酒後一念之差,那女人縱然有錯,他也難逃責任,卻不得不將他的過失盡數清算到一個女人頭上,親手取她性命。
夫妻不睦,心中愧悔,韓墨意志日漸消沉,更不敢跟楊氏吐露半字,只沉浸公務之中。後來楊氏對他相敬如賓,即便有了韓瑤,也是跟慣常的官場夫妻毫無二致,她操持內宅,他忙於公務,雖也會說些貼心的話商議內外要事,卻不會掏心掏肺。
就這么耗了二十年,韓墨甚至想過,那些話他能帶到棺材里,余生好好待她,再不犯錯就是。
然而瀕死之際,卻仍舍不下。
「不想就這么帶著心結死了,到了那邊,仍不敢見你。」他聲音漸低。
屋里安靜得針落可聞,腥苦的葯氣竄入鼻端,讓人嘴里都覺得發苦。
楊氏見他又要睡去,眼角溫熱溢出,迅速滲入秋香色的衣襟。
她深吸口氣,竭力讓眼前清明,「若是這樣死了,沒個交代,我到哪里都不見你。」
她端坐在榻邊,幫著掖好被角,盯著憔悴昏睡的韓墨。
從前覺得日子難熬,而今回看,二十年也就這么過去了。除了夫妻感情不冷不熱,其實她過得還算不錯婆婆固然可恨,卻沒能耐壓制她,公公要借楊家的力,也肯容讓幾分,兒子成器,女兒活潑,妯娌也算和睦,待韓蟄和令容添個孫子,更有孫輩饒膝,添些趣味。
唯一意難平的,也只韓墨。
當年譽滿京城的俊面郎君,溫柔知意,夫妻和美,也曾羨煞旁人。
怎么就走到這一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