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 / 2)

傳統下的獨白 未知 2788 字 2021-04-15

社會給青年的教育,不該是先讓他們少年老成、聽話、做爛好人。應該放開羈絆,讓青年們盡量奔跑,與其流於激烈,不可流於委瑣;與其流於狂放,不可流於窩囊,老一輩的人自己做了「德之賊」,怎能再讓青年人做鄉願?不讓生龍活虎的青年人去沖、去罵、去詛咒、去上當、去摔跤、去跌倒……試問我們哪里去找朝氣?社會上不讓青年來做急進的、爽快的、大刀闊斧的言論與行動,試問哪個持盈保泰的老頭子還有這種勁兒?苟能使整個國家年輕活潑到處是朝氣,其中有一些青年發幾句狂言、道幾句壯語、做一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事,這又算得了什么?

在這種認識之下,我覺得上了年紀而又沒有朝氣的人,實在應該有鼓勵青年的雅量。我說這話,並不是建議他們紛紛走上日本傳說中的「姥棄山」,自殺以謝國人。我只是覺得他們大可不必大驚小怪神經兮兮,中國綿羊性格的青年人再狂妄,也可以使這一代的老不爭氣的人頤養天年的!老不爭氣的人實在應該痛感於他們的落伍與失敗,死心塌地的繳出棒子或收起老調,至少不要再想攔路,大模大樣的教訓人。何況在目前的現狀下,由於人浮於事粥少僧多,青年人施展抱負的機會實在受了很大的限制,十年代、二十年代或三十年代稍後的青年人,擺在他們眼前的道路與境界比較寬廣,一個學成還鄉有志教育的人,弄到個中學校長干干並不是難事(我父親就是一例)。即使做中學教員,生活的優裕也遠非今天所能比,錢穆做中學教員時代的薪水,已不是今天的中學教員所能想像。在整天想盡辦法為衣食奔走的清苦主活里,我們不能苛求為什么今天的中學教員不能進修、程度低落。何況一個青年人,大學畢業出來,找個中學教員也非易事(我個人就是碰壁的一個),運氣或關系好的找到了,哪里還敢不在「教學進度表」下誠惶誠恐的幫忙執行制式教育?哪里還談到什么學術研究?偶爾有力爭上游的人;能出境的要為一日三餐出賣廉價勞力,仰洋人鼻息、度苦悶歲月;不能出境的擠進高等學術機構,每月靜候救濟金式的補助,恭恭敬敬小小心心的在老前輩集體領導下做小學者,甚至參與「學界分贓」,逃避現實,等待升遷,可是他們能等到什么時候?在老不倦勤的「照顧」之下,他們一點也沒有施展的法子!

以上舉的例,只不過是青年人中在知識上智慧上比較優異的,而他們的前程就已如此膠著、如此晦暗,其他更廣大的一群的彷徨與苦悶,自然更別提了!

從我十四歲到台灣開始,我親身在這種世風、學風與文風里長大,並且親眼看到這一代的兒童、少年與青年如何在長大,在惡補化的小學教育里、在模子化的中學教育里、在毫無性靈的大學教育里、在一窩蜂的留學考試里,我依稀看到這是一個悲劇的,一個惡果的下種。這個悲劇和惡果也許必須在這一代「當家」的時候,才能明顯的看出來。我們的上一代承受了老祖宗們留給他們的悲劇的惡果,現在我們又要承受上一代,眼睜睜地靜候他們的導演和耕耘。十三年來,我對上一代的所作所為已經膚嘗身受,我要但白說,我失望透頂!

在《老年人和棒子》里,我爆發了我的忍耐,對上一代,我提出了三點疑慮:

第一、從感覺上面說,老年人肯不肯支出這一棒?

第二、從技巧上面說,老年人會不會支出這一棒?

第三、從棒本身來說,老年人交出來的是一支什么棒?我擔心的是,老年人不但不肯把棒支出來,反倒可能在青年人頭上打一棒!

這些疑慮對我說來,不但完全應驗,並且更有「親切感」——在我繼續寫文章的時候,各種號碼的棒子就紛紛朝我頭上打來!

第一號棒子打過來的是某國立大學文學院院長所聲言的:「李敖罵我們不交棒子!其實李敖有什么東西?我們要交,也不交給李敖!」這話由朋友轉述給我,我聽了,忍不住好笑,我說:「交棒子的意思是上一輩退位,這一代抬頭,豈是狹義的給我李敖一杯羹?我李敖也許如他所說一無所有,如果有,那我唯一的東西就是證明他們的東西不是東西!也許我可以用莎士比亞othello里那句inothingnotcritical來罵我自己吧!」

三個月後,我的一段話最能道出我這點微意。

我從來不敢說我的文章是「學術性」的,我也從來不敢說我講的是「中外君子標准的詞令」。我寫文章的目的之一是想告訴人們:那些有赫赫之名的「學術與政治之間」的人物和他們那些一洋洋就數萬言的大文章,似乎也非學術性和君子級。他們只是使一些淺人們以為他們那樣的「文字」才是「學術」、他們那樣的「詞令」才是「君子」。從而屍居大專教席,把持君子標准,裝模做樣的教訓年輕人,這種偽善我看得大多了,也實在看不慣了。因此我要寫些文章去撕破他們的丑臉,告訴他們李敖因非似「學者」、「君子」,閣下亦不類「君子」、「學者」,還是請下台來,給學術寶座、君子神龕留塊凈土吧!

這段話看來雖然不太斯文,但卻真是實情。我最討厭裝模做樣,如果在「偽君子」和「真小人」之間必須選擇一個,我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這種性格使我在許多事情上表現得「一馬當先」——當先去做「壞人」。最顯著的一個例子是我二十歲時父親的去世。我父親死後,按照傳統,要燒紙、誦經、拿哭喪棒彎下腰來裝孝子,可是我不肯這樣為「吊者大悅」去做「偽君子」,我的喪禮改革在二千人的送葬場面前挨了臭罵,可是我不在乎——我是「真小人」!

可是,在咱們這個偽善的社會,做「真小人」也良非易事。在「偽君子」的眼中,「真小人」是不可能存在的,他們覺得,這個「真小人」的人並不小,他後面一定有後台大老板。於是,他們開始猜。

最先猜是胡適,後來覺得不像是胡適,乃是胡適的第二代,是胡適的學生姚從吾;後來又不是姚從吾,是姚從吾的學生殷海光,而殷海光就是《自由中國》雜志上的反調分子!後來又覺得殷海光也不對;於是又拉出一個吳相湘,最後,吳相湘為流彈打著,躺在地上變成了「社會賢達」,他們好像有點抱歉了;於是,「禍首」轉移,又變成了陶希聖!

陶希聖是「現任」幕後主使人,看著吧!不久他還要被他們解職洗冤,另外替我換一個老板!

我有這么多的老板,我真「抖」了!

這就是我所親自領教的上一代的君子們對我的可恥手段。這種手段,不管是「傳統派」

的、「超越派」的,乃至「托洛斯基派」的,都是異曲同工的大合唱!

真是合唱!想當年胡秋原和徐復觀互罵,現在他們又眉來眼去了!鄭學稼和任卓宣斗嘴,現在他們又眉目傳情了!他們這些同床異夢的人兒如今按捺住性子舉行「聯合戰線」,目的說破了,不過在打擊李敖和他們選定的背後靠山而已!我看他們帶了一批唆暖一窩蜂地寫文章、一窩蜂地下館子、一窩蜂地涌進司法大廈,我真忍不住竊笑!恍然大悟我活了二十六年,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做「疑神疑鬼」!他們這樣子亂棒圍剿、惡言栽誣,我只覺得他們可憐。我在答吳心柳先生的信里,曾這樣的批評他們說:就是這些人,他們居然在三十年代的中國,扮演了一副角色,直到六十年代的今日,還在跑他們的龍套。這是何等可憐!又何等可悲!

他們代表上一輩中最好勇斗狠言偽而辯的一群,也是既不擇手段又神經過敏的一群。以他們那種悲慘的身世與遭遇,他們已經無法了解什么是獨立的人格,更無法想像真正的男子漢是一副什么模樣?他們總以為一個六十年代的年輕人一寫文章,就一定有後台老板的撐腰,他們自己靠大樹靠慣了,看到別人獨來獨往,他們就覺得別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