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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文讀史 未知 5056 字 2021-04-15

功能 和功能!從歷史版圖來看,充滿浪漫色彩的南人。與信奉現實精神的北人交手,從來沒占過優勢。正如那匹孤獨的江南石馬,秀麗中透著柔弱,清癯中顯得單薄,文雅中未免過分溫良,躍動的神態中,缺乏男性的雄壯。所以,南部中國的統治者,有過多次聲勢浩大的北伐,幾無一次是絕對勝利的。相反,金戈鐵騎的北人南下,從來不曾折戟沉沙過,這也是石頭城斷不了在漩渦中求生圖存的緣由。南人浪漫,勢必多情,多情則容易把事情往好里想。北人尚實,自然作風嚴謹,一步一個腳印,很少感情用事。趙匡胤家住山西太原府,他的領導核心,也都是柴世宗的北周人馬。他們按部就班,步步進;就在窈娘娉娉婷婷為李煜跳金蓮舞的時候,把金陵城包圍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

曹彬兵臨城下,李煜只好投降,舉家遷往開封,大兵出身的宋太祖,封他一個誰知是抬愛,還是侮辱的「違命侯」,我想:接到這紙任命狀的詩人,一定啼笑皆非。這有點類似千年以後,我曾當過的右派分子那樣,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與他這個先「違命」,再封「侯」,打個巴掌,給個甜棗,在感恩戴德這一點上,有異曲同工之趣,想想,倒也不禁莞爾。

現在,讀李煜的作品,相隔千年,情景迥異,但是,他那可憐,那但求苟活,命懸一絲的可悲,那瑟縮顫抖,永遠不安的心靈,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破陣子》),「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烏夜啼》),「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望江南》),「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浪淘沙》)等詩句中,還是能夠深切體會,感情相通的。宋太祖雖不喜歡他,留他一條命在,等到宋太宗上台,李煜也就活到頭了。四十二歲生日那天,送去一壺御賜的鴆酒,「親愛的詩人,happybirthdayyou,干杯吧您啦!」一口吞下,毒性立發,在長時期的痛苦熬煎以後,飲恨而斃。

李後主之死(5)

中國皇帝平均文化水平較低,而且大部分出身農民,這也是中國文化人屢遭皇帝蹂躪的原因。據說,外國皇帝拿破侖被庫圖佐夫打敗,火燒莫斯科往西撤退時,還關照副官,把從巴黎帶來的詩人再帶回去,免得斷了法蘭西詩歌的香火。副官報告,隊列已經排序完畢,沒有安排這班搖鵝毛筆的家伙,來自科西嘉的矮個子說,將他們編入騾馬牲口隊伍里,不就行了嘛!要遇上中國皇帝,對不起,連與騾糞馬勃一起的資格都不具備。

這位詩人,被虐殺的痛苦程度,在中國非正常死亡的文人中,大概要算頭一份了。我至今弄不懂趙炅出於什么動機,要如此狠毒地收拾他?一定要用牽機葯將李煜一點一滴地耗死?想來想去,惟一的原因大概就是女人了,誰叫李煜有一個美艷絕倫的小周後呢?就是那首《菩薩蠻》中「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的昭惠後之妹。她太愛這位詩人了,追隨到汴京後,偏偏被行伍出身的宋太宗相中了。經常一頂翠轎,將她抬進大內,一住旬日,才放回來。

倘非如此,就是他的詩寫得太好,遭到嫉恨了。在中國文化史上,有個很奇怪的現象,凡皇帝,都有愛做詩的毛病,有點墨水者寫,胸無點墨者也寫。連還未坐穩龍椅的黃巢,李自成,張獻忠,洪秀全等革命同志,也會謅兩句順口溜,讓人笑煞。亭長劉邦,當上皇帝後,居然無師自通,吼出來「大風起兮雲飛揚」,那挺胸凸肚的場面,一定很滑稽。

於是,我覺得那個科西嘉小個子相當可愛,也許他只寫情書,不做詩,便對詩人有了一份雅量,一份寬容,讓他們跟騾馬一隊回來,不至凍死在西伯利亞。如果想到耶穌也是誕生在馬槽里的話,說明波拿巴還是很高看這些拿著豎琴的天使。中國皇帝患有詩癖者,都覺得自己是塊料,壞就壞在趙氏兄弟,偏偏也會寫兩句歪詩,所以,對寫得比自己好的李煜,怎么看,怎么不順眼,於是,連違命侯都當不成了。

王銍《默記》載:徐鉉原為南唐李煜臣屬,歸宋後任給事中職,一天,趙炅對他說,何不見見你的舊主子?於是,徐鉉奉太宗命往見。「頃之,李主紗帽道袍而出,鉉下拜,遽下階,引其衣以上。鉉辭賓主,李主曰,『今日又安有此禮?』鉉引椅稍偏,乃敢坐。李默默不語,久之,忽長吁嘆曰,『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鉉既出,有旨召對,鉉不敢隱,遂有秦王賜牽機葯之事。牽機葯者,服之頭足相就前卻,有如牽機狀也。又傳『小樓昨夜又東風』,及『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並坐之,故致禍雲。」

詩人死在了他的詩上,這就是做皇帝的詩人,和不做皇帝的詩人,都有可能遇到的下場。但是,李煜不玩政治,不握權杖,不做皇帝,多活上幾年,會給文學史創造多少絕妙好詩啊!

皇帝有閑情逸致,是可以當一回詩人的。但真正的詩人,決不能當皇帝。李煜是至「真」之性的詩人,他只能做詩,只能燃燒自己的生命,去創造人間絕唱。雖然他活得窩囊,死得痛苦,雖然他未能給這個世界上更多的詩,但是,他的名字,就是詩和美的同義詞,他的作品,就是漢語言臻於精絕的頂峰。

只要還有人類存在,他的詩,會永遠被吟哦,因此,他也得到了不朽。

張居正始末(1)

一提張居正,馬上就會想到他在明代後期所推行的改革。

張居正(1525—1582年),字叔大,號太岳,湖北江陵人。作為明神宗朱翊鈞的首輔,達十年之久,是個有作為,具謀略,通權術的大政治家。張居正的改革,了不起,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但對他這種太厲害的人,絕無好感。凡強人,都具有一點使人討厭的「侵略性」,他總要求你如何如何,而你不能希望他如何如何,大樹底下不長草,最好敬而遠之。

明代不設宰相,朱元璋定下的規矩。這位獨裁者要求高度集權,只挑幾個大學士為其輔佐。在這些人中間,指定一個小組長,就是「首輔」。說到底,首輔其實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丞相,或首相。而張居正,是明代歷朝中最具強勢的首輔,在任期間,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力。因為朱翊鈞十歲登基,相當一個高小五年級生,對於這位嚴肅的老師,敬畏之余,言聽計從,是可想而知的。

記不得在哪兒看過這位改革家的肖像,是個不苟言笑,臉色y鷙,目光嚴厲,神情冷峻的正人君子,大概沒人敢對他說一聲不,除非你不要命。但他在自家的府邸里,與他極鍾愛,極標致的小娘子們,風流纏綿的時候,是不是也板著面孔,讓美人兒也望而生畏呢?史無記載,就不敢懸擬了。

一般來講,在中國,改革者取得成功,至少要具備下列三要素:

一、支持他進行改革的力量,必須足夠強大,不至於輕易被扼殺;

二、推行改革的過程中,會有阻難,不至於難到進行不下去,半路上夭折;

三、改革者的道德品質即使有非議之處,不至於成為反對派使其落馬的借口。

時下國產的電視連續劇,差不多以此為金科玉律,來寫改革的。其實,真實生活遠非如此,不是驚濤駭浪,艱難險阻,就是功虧一簣,全軍覆沒。哪像作家和編導所設想的,高峰護駕,破關斬將,美人青睞,春風得意,魚與熊掌兼得呢?中國歷史上的改革者,十有九個都很命苦,得好果子吃者不多。也許張居正是惟一的幸運者,至少在他活著時,他讓別人吃苦頭,自己從沒吃過任何苦頭。倒霉,是他進了棺材以後的事。

我所以說他了不起,就因為張江陵是中國惟一沒有什么阻難,順風順水的改革家。

他之沒吃苦頭,由於皇帝支持,而皇帝支持,又是皇太後和大內總管聯手的結果。有這樣三位一體的後台,他有什么怕的,願意怎么干就怎么干。當然,不可能沒有政敵,更不可能沒有政治上的小人,但張居正是縱橫捭闔的九段高手,在政壇上所向披靡,誰也不堪一擊。小人,他更不在乎,因為他也是相當程度上的小人。

只有一次,他一生也就碰到這么一次,坐了點蠟,有點尷尬。因為其父死後,他若奔喪回去,丁憂三年,不但改革大業要泡湯,連他自己的相位能否保住,都成問題。便諷示皇帝下令「奪情」,遂引發出來一場面折廷爭的軒然大波,使心虛理虧的他,多少有些招架不住。最後他急了,又借皇帝的手,對這些搗亂分子推出午朝門外,按在地上打p股,用「廷杖」,強行鎮壓了下去。

第一個p股打得皮開r綻,第二個p股就會瑟縮顫抖,第三個p股必然腳底板抹油開溜。他懂得,制造恐懼,從來是統治者最有效的威懾手段,c切專擅的張居正,把反對派整得老老實實,服服帖帖。他是個精通統治術的政治家,也是個冷面無情的政治家,為了目的,他敢於不擇手段。

《明史》作者不得不認可他凶,認可他行,認可他有辦法。「尊主權,課吏職,信賞罰,一號令,雖萬里之遙,朝下而夕舉,自是政體為肅。」他所以要鎮壓反對派,是為了營造出推動政治改革、經濟改革的大環境,加之「通識時變,長於任事,不可謂非干濟之才,而威柄之c,幾於震主」。所以,在其手握極權的十年間,說張居正在統治著大明王朝,不算誇飾之詞。他曾經私下里自詡:我不是「輔」,而是「攝」,休看這一字之差,表明他深知自己所擁有的政治能量。

張居正始末(2)

張居正穩居權力巔峰時,連萬歷也得視其臉色行事,這位年輕皇帝,只有加入與太後、首席大璫馮保組成的鐵三角,悉力支持張居正。如此一來,宮廷內外,朝野上下,首輔還用得著在乎任何人嗎?

眾望所歸的海瑞,大家期待委以重任,以挽救日見頹靡的世道人心,張居正置若罔聞,將其冷藏起來。文壇泰斗王世貞,與張同科出身,一齊考中進士,很巴結這位首輔,極想進入中樞,他婉拒了:「吳干越鉤,輕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勸他還是寫他的錦綉文字去也了。與李贄齊名的何心隱,只是跟他齟齬了兩句,後來,他發達了,他的黨羽到底找了個借口,將何心隱收拾掉以討他歡心,他也不覺不妥而心安理得。

所以,張居正毫無顧忌,放開手腳,對從頭爛到腳的大明王朝,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他最為人稱道的大舉措,就是動員了朝野的大批人馬,撤掉了不力的辦事官員,鎮壓了反抗的地主豪強,剝奪了抵制的貴族特權,為推廣「一條鞭法」,在全國范圍內雷厲風行,一畝地一畝地地進行丈量。在一個效率奇低的封建社會里,在一個因循守舊的官僚體制中,他鍥而不舍地調查了數年,立竿見影;收到實效,到底將繳賦納稅的大明王朝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實在是亘古未有的壯舉。

《廣陽雜記》載:「蔡岷瞻曰:『治天下必用申韓,守天下必用黃老,明則一帝,高皇帝是也,明只一相,張居正是也。」』可見世人對其評價之高。這項大清查運動,始終是史書肯定的大手筆。我一直想,張居正不死得那么早,再給他十年,二十年,將其改革進行到底,而且,萬歷未長到三十歲前,他還得輔政,這是太後的懿旨。或許中國將和歐洲老牌帝國如西班牙,如葡萄牙,如英吉利,在14世紀進入第一次工業革命時期,也未可知。

我們從凌潦初的初刻、二刻《拍案驚奇》,就會發現其描寫對象,已從傳統的農耕社會,轉移到城市,市井階層和商人成為主角。這說明世界在變的同時,中國也在變,萌芽狀態的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已經形成。然而,張居正的改革失敗,錯過了一次歷史的轉型期。

想到這里,不禁為張居正一嘆,也為中國的命運一嘆!

張居正一直清查到萬歷八年(1580),才得到了勘實的結果:天下田數為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比弘治十五年(1502)增加納稅田畝近三百萬頃。這數字實在太驚人了,約計為二億八千萬畝的田地,竟成了地主豪強、王公貴族所強占隱漏,而逃避賦役的黑d。經過這一次徹底清查,「小民稅存而產去,大戶有田而無糧」的現象,得以基本改變,整個國家的收入,陡增幾近一點五倍。

改革是一柄雙刃劍,成功的同時,張居正開罪的特權階層,觸犯的既得利益集團,統統成了他不共戴天的對立面。所以,他死後垮台,牆倒眾人推,落井下石,如同雪崩式的不可收拾,這大概也是所有改革家都得付出的代價。

因為封建社會的統治架構,猶如積木金字塔。塔尖坐著皇帝,下面則是層層疊疊支撐起來,保持相對穩定的各級官僚機構。任何觸動,就有可能打亂這座塔的上下牽系,左右制約的平衡。所以,即使是不傷筋動骨的小改小革,也會受到求穩懼變的體制維護者的抵制。他們寧可這座金字塔嘩啦啦地一個早晨垮塌,也不肯在垮台之前,進行最起碼的修整和鞏固。

在中國,流血的激烈革命,要比不流血的溫和改良,更容易獲得成功,就在於這些因循守舊、冥頑不化、拒新抗變、抵制改革的既得利益者,聯起手來扼殺改良運動,簡直小菜一碟。而一旦革命者磨刀霍霍而來,老爺們比豬羊還會馴服得多地伸出脖子挨宰。外國也如此,當巴斯底監獄大門轟然打開以後,那些貴族、騎士、名媛、命婦,不排著隊向廣場的斷頭台走去嗎?

張居正推行的「一條鞭法」,從《明實錄》的太倉存銀數,可以清楚地看出改革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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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始末(3)

年月數量

隆慶六年(1572)六月2,525,616兩

十月2,833,850兩十一月4,385,875兩

萬歷三年(1575)四月4,813,600兩六月5,043,000兩

萬歷五年(1577)四月4,984,160兩

(據樊樹志《萬歷傳》)

上列表格雄辯地證明,改革是時代發展的必然,是統治集團自我完善的必然,推行改革勢必要帶來的社會進步。但歷史上很多志士仁人,還是要為其改革的努力,付出代價。往遠看,秦國孝公變法,國家強大了,商鞅卻遭到被車裂的命運;往近看,清末百日維新,喚起民眾覺醒的同時,譚嗣同的腦袋,掉在了北京的菜市口。

幸運的張居正,他是死後才受到清算的,他活著,卻是誰也扳不倒的超級強人,強到萬歷也要望其顏色。有一次,他給這位皇帝上課,萬歷念錯了一個字音,讀「勃」如「背」,他大聲吼責:「當讀『勃』!」嚇得皇帝面如土色,旁邊侍候的臣屬也大吃一驚,心想,張閣老,即使訓斥兒子也不該如此聲嚴色厲呀!所以,他活著一天,威風一天,加之年輕皇帝不得不依賴和不敢不支持的情況之下,滿朝文武,都得聽他的,誰敢說聲不!

我在想,樹敵太多的張居正,以其智慧,以其識見,以其在嘉靖、隆慶年間供職翰林院,冷眼旁觀朝野傾軋的無情現實,以其勾結大璫馮保將其前任高拱趕出內閣的卑劣行徑,會對眼前身邊的危機了然無知?會不感到實際上被排斥的孤獨?後來,我讀袁小修的文章,這位張居正的同鄉,有一段說法,使我釋疑解惑了。「江陵少時,留心禪學,見《華嚴經》,不惜頭目腦髓以為世界眾生,乃是大菩薩行。故其立朝,於稱譏毀譽,俱所不計,一切福國利民之事,挺然為之。」(《日記》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