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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語 眉如黛 6895 字 2021-04-22

在一片落針有聲的寂靜中,常洪嘉將種種端倪飛快地理了一遍。

幻境──

死而復活──

負傷……現了妖相──

剛要理出個頭緒,就見魏晴嵐臉色慘白,搖搖晃晃地朝和尚的方向追了過去。

常洪嘉慌忙緊追在後,腳下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登上陡坡,就看見那妖怪張著雙手,擋在山道正中,企圖攔住那和尚。

「不能去!」

他見和尚一步未停,兩人之間越來越近,越發滿臉惶急,用腹語急急地道:「你不能去。」

從常洪嘉的方向,只能看見那和尚著灰色僧袍的背影。那人走到只隔半步處才停下,聲音里似有疑惑:「蛇妖,你為何阻我?」

第十六章

魏晴嵐臉上已不見一絲血色,喃喃道:「你要不管我了嗎?」

和尚的聲音里困惑更深:「只是暫別數月,況且你我並無師徒名份,何談不管呢。」

說著,人又往前邁了一步,山道狹徑,僅容一人通行。若還不讓,沖撞間難免跌下險坡。等魏晴嵐狼狽地向後一退,那和尚抬腳再進,雙手都負在身後,低聲道:「相逢雖是緣至,離別便是緣去。」

「隨緣而至,隨緣而去。」說完,又邁了第三步。

魏晴嵐臉色鐵青,終於不肯再退,一動不動地堵在路口。

常洪嘉趕至兩人身後,伸著手,卻不知要攔哪一個。靠得近了,越發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妖怪怕得厲害,連指尖都在微微發抖。

只聽和尚輕聲道:「你攔我,是還在介意江邊一戰,敗給了我?」

「可之後你自行雷解,我不是也救了你一命?」

「蛇妖,你究竟放不下什麽?」

常洪嘉渾身巨震,難以置信地看向魏晴嵐。眼前情形,分明是徹底脫離了這妖怪的掌控,不是被救才相識,而是落敗才結怨,不是受了雷擊,而是自行雷解──不再是按這妖怪所言,而成了鶴返谷中、黑蛇說的往事──

正一頭霧水時,看見魏晴嵐臉色蒼白,用腹語結結巴巴地笑了起來:「如果我說,我知道你這一去……會死呢?」

他話音剛落,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穹突然色成混沌,魏晴嵐後退了半步,痛苦地捂著頭,用腹語飛快地說了一句:「不要出去,和尚,你信我這一回。」

常洪嘉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就在這短短一瞬間,所有的變故忽然都明朗起來。「谷主。」他小聲叫了一句,試圖分開二人,卻見魏晴嵐憤憤抬頭,勃然怒道:「閉嘴,若不是因為你──」

那妖怪說完這句話,臉上忽青忽白,滿臉懊悔之色。

常洪嘉只是苦笑。心里已然明白,眼前看見的,是魏晴嵐真真正正的回憶。

三千年前,那和尚是真的說過,迦葉寺有難、要暫別。

谷主身陷的幻境,恐怕g本不是什麽風平浪靜之所,只是他仗著妖力了得,把幻境中的一切硬生生扭轉,變成盡如人意的美夢。

一旦妖力損耗,那真實的、不忍回顧的往事便統統浮出水面。

原來他曾看著這和尚辭別竹林、去赴死期。

原來他在沙池上撫琴,日日夜夜,看得都是這攔也攔不住的歷歷幕幕。

原來他經過無數次生離死別,所以才會在這一場大夢中,陷得如此之深。

哪怕是被那人捆著,受日曬雨淋。

只要能見面。

還能聽見那人說話。

常洪嘉木然站著,許久才點了點頭:「我知道,谷主若不是為了救我,折損了妖力,這幻境便不會失控。」

他仍想伸出手去,和尚終於開口:「我、並不畏死。」

魏晴嵐一言不發,臉上卻像是快哭了,不肯退一步。

和尚嘆了口氣,溫聲笑道:「你要和我同去嗎?」

那妖怪聽到這里,眼圈竟是更紅了,用腹語顫聲答道:「我從前……也跟你一起去……無論試了多少次,還是救不了。別去了,和尚,我們別去了。」

常洪嘉只覺得一股寒意漫上心頭,無論試了多少次,還是重蹈覆轍,夢中夢外,皆是無能為力,未等細咂其中滋味,就聽和尚低聲道:「蛇妖,我該動身了。」說著,緩緩豎起右掌。

魏晴嵐沒想到他會打算動手,嚇了一跳,嘴上還在說:「我們不去……」

話至一半,連自己也看出無濟於事,艱難地轉了口風:「我去……」

他連退幾步,慘笑著讓出道來,似乎真的哭了,拿袖口掩著眼角:「我跟你去。」

常洪嘉只覺一陣難過,這人明明想起了七八分,卻仍選擇困在局中。隨時能堪破迷障,卻時時皆執迷不悟,自己不也是這樣。

第十七章

和尚僧袖一拂,將手重新背回身後,只道了一聲:「好。」

魏晴嵐讓出道來,默默地放和尚過去,常洪嘉一步不落地跟在後面,快到路口時,魏晴嵐突然回神,伸手一攔:「你回去。」

常洪嘉呆了一呆,而後才叫了聲:「谷主?」

魏晴嵐滿臉焦躁,用腹語說:「山高路險,我和他畢竟有些修為,你就不用跟來了。」

常洪嘉慌忙接了句:「我無妨!」眼睛里多了些乞求之色,孰料魏晴嵐語氣之間,竟毫無回旋的余地:「回去!」說著,便要動手趕人了。

常洪嘉被他連推幾下,踉蹌退回山道中間,仿佛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日子,人在醫館中拄帚掃雪,遙想鶴返谷中歷歷幕幕,親近之人僅隔咫尺,自己卻不能靠近一步。

那妖怪分明才說過,以後都跟著他,不要走遠了,為何又幡然變卦?

這呆子想到此處,苦笑了一下才道:「谷主,洪嘉能去哪呢?」

魏晴嵐只是不理,背過身,准備同和尚一道離去。常洪嘉不肯作罷,緊跟了幾步,小聲沖他說:「當年,我也是這麽跟著谷主。你乘雲過山,我跟著你翻山,你涉水過河,我跟著你蹈水……」

魏晴嵐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頓了頓,才大步向前走去。

他與那和尚身懷異術,腳程極快。常洪嘉片刻不敢耽擱,死死緊追在後,然而隔著長長一段距離,他越是追,距離便越是大,沒過多久,那兩個人就消失在視線里。

等魏晴嵐下至山腳,忍不住偷偷往回看了一眼,身後葉掃荒山,空無一人,一時之間有些空空落落,沒等細品個中滋味,就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出現在路盡頭。

魏晴嵐吃了一驚,慌忙往前走去,待把人甩在身後,又忍不住停下來張望。這樣反復幾次,和尚已甩開他老大一截。魏晴嵐站在路中,遠遠看見常洪嘉趕上來,剛要回頭趕路,忽的看見那呆子走得急了,腳下一絆,栽倒在路上。

那妖怪愣愣地望著那邊,登時走不動了。

常洪嘉這一跤摔得極重,火急火燎之下,還拼了命地要站起來。這個時候,有誰走到身前,輕輕拉了他一把。抬頭一看,只見一身墨綠衣袍,額上妖印未褪,再眼熟不過。

魏晴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幾眼,用腹語道:「怎麽出了這麽多汗。」

常洪嘉低頭看了看自己,果然是大汗淋漓,汗濕重衣,不禁狼狽地笑了一下:「許久沒走動,跑得急了。」

那妖怪訕訕站著:「你是不是生氣了?」

常洪嘉搖搖頭,見魏晴嵐有些不信,竟是笑了一下。

魏晴嵐皺著雙眉,用腹語低聲道:「你笑什麽。」

常洪嘉聲音放得極輕:「適才追在谷主身後,突然明白過來。」

他見那妖怪瞪大了眼睛,一副不說清楚便不罷休的模樣,於是輕聲續道:「迦葉寺大火那年,洪嘉年紀尚幼,腿短腳短,之所以能跟得上谷主,也是……谷主在等我吧。」

魏晴嵐霎時間連退幾步,急急背過身去:「胡說什麽。」不知為何臉上似乎有些發燙,遮掩了一陣,又用腹語連說幾遍:「胡說,胡說八道。」

常洪嘉嘴角稍稍翹了一下。

「和尚先走了一步,我一會便要去趕他,」那妖怪兩下轉過話頭,頓了頓,又道:「你真想跟著來?」

常洪嘉慌忙點頭。那妖怪滿臉不悅,用腹語低聲道:「那里……危險。我護不住……我連他都護不住……」

常洪嘉心里微暖,原本以為被排斥在外,可聽這妖怪言下之意,竟是在為他著想,不禁輕聲道:「不會到那一步,洪嘉會竭盡全力。」

迦葉寺一事,顯是魏晴嵐的一大「心病」,若不但能將人帶出去,還能替他圓了這個缺憾,那就真再好不過來了。

雖知道是難上難,不過已在這人面前說過,會竭盡全力。

那妖怪眉頭緊擰,看著常洪嘉字字懇切,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這呆子怎麽就不明白,自己只要離開內丹十步,每時每刻都如受火燎之刑。寧願受罪,也不讓他跟著,還不是擔心……擔心自己救的第一個人,要是再也救不活了,那該如何是好。

第十八章

兩個人各有各的盤算,就這麽悶不作聲地互看了好一會,魏晴嵐才一甩袖袍:「隨便你。」說完,率先向前走去。常洪嘉跟在他身後,看著那妖怪一邊走,一邊掏出發帶,想把散落的長發重新束起,吃力的試了幾次,才草草扎成一個髻,沒攏好的頭發長長短短地落在肩頭。

常洪嘉終究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替他再綰一次。

魏晴嵐似乎猜出他要干什麽,腳步放慢了些,由著常洪嘉用手指將自己的頭發一一梳順。即便是三千年前的模樣,這妖怪仍比常洪嘉高出半個頭。等常洪嘉舉著手,把煩惱絲規規整整地用發帶束攏,瞥見那人青絲玉帶、勃勃英氣的背影,心跳暗暗漏跳了一拍。

魏晴嵐恰好這時回過頭來,默不作聲地抓住了那呆子的手腕。常洪嘉以為他是嫌自己走得慢了,一面與他錯開視線,一面奮力邁開腳步。那妖怪卻用腹語說:「抓緊了。」輕輕一點地,駕起妖風,拉著常洪嘉向前掠去。

常洪嘉慌得也反握住妖怪的手腕。這一次兩人離地不過數尺來高,林郊間種種鍾靈毓秀如走馬觀花,舊的向後急退,新的迎面而來,大好風光直讓人目不暇接。魏晴嵐微側過臉,就看見常洪嘉出神的樣子。那張斯斯文文的面孔,看得久了,便覺得沈靜溫潤、如藏玉之石。

他心中忽然一動,空的那只手手腕一翻,捏了一個法訣。四處風聲驟起,幻化成一輛半室大通體剔透的馬車,順著山道一路馳騁而去。常洪嘉驟然坐在這樣一架馬車上,看著四輪卷起雲氣,白駒破風裂空,慌忙屏住呼吸。

魏晴嵐一手拉住車韁,一手猶握著常洪嘉的手腕,回過頭來,沖常洪嘉得意地一笑。常洪嘉更是心跳如鼓,不多時視線便只敢在山光石色上流連。那妖怪似乎有些不悅,一見常洪嘉別過頭去,手上的力量就重了幾分。

常洪嘉手上吃痛,與他對視時,魏晴嵐又是揚眉一笑。就這樣反復幾次,常洪嘉突然明白過來,不再看風光,只看著那妖怪,斟酌著笑了一下:「谷主真是厲害。」

魏晴嵐手上的力道這才松了兩分,一時間眉飛色舞。

常洪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眼睛里也多了幾分暖意。幾柱香過後,那妖怪遠遠看見人煙稀疏的村落,揚手撤去車馬,拉著常洪嘉重新落回地上。那和尚背著書箱白傘已經候在路口,看到他們,眉間一展,迎上前來。

那妖怪興高采烈地拉著常洪嘉走了過去,正要說些什麽,身邊一個剛捶洗完衣物的村婦經過,一眼看見魏晴嵐,嚇得連衣筐都掉在地上,嘴里大喊大叫:「妖怪!有妖怪!」

魏晴嵐一時未回過神,直到常洪嘉猛地把手蓋在他額頭上,匆匆擋住妖印,才稍稍有些明白,自己低下頭去,反反復復地打量自己還生著幾片蛇鱗的手背。眼看那村婦一路叫著跑進村子里,三人仍愣在原地。

第十九章

常洪嘉第一個反應過來:「谷主,快──」他本想問能不能消去印記,畢竟這妖怪方才那樣神通廣大,又是騰雲駕霧,又是變出了車馬。可看見魏晴嵐懵懵懂懂的樣子,卻連一句重話都說不出口,反手拽住魏晴嵐,將他推到自己身後。

從被人罵作是妖怪的那刻起,這人就像失了魂,再沒提過不讓和尚回寺的事。沒等常洪嘉深想,便聽和尚輕聲道:「走這邊。」說著,將兩人領向另一條小路。

村落中已陸陸續續有村民拿著鋤頭朝這邊尋了過來。魏晴嵐茫然地跟著他們,用腹語道:「和尚,我什麽也沒做過,你知道的……」

直到甩開了查探的人,和尚才停下腳步,溫聲道:「我當然知道。」

魏晴嵐這才好過了一些,他走到和尚身邊,找了塊山石坐下,一個勁地盯著自己手背上未褪干凈的蛇鱗。常洪嘉接過和尚遞來的水囊,喝了一小口,正要遞給魏晴嵐,卻看見這妖怪把手背上的一片鱗片硬生生掀了下來。

沒等常洪嘉去攔,那妖怪又接二連三地掀下好幾片蛇鱗,手背上一時竟是銅錢大小的創口,片刻之後才慢慢有血絲滲了出來。他還要再掀,被和尚一把拉住,喝道:「胡鬧什麽!」

魏晴嵐被他拉著,才小聲說了句:「我想做人。」

常洪嘉仍拿著水囊,臉色慘白,自己把囊口塞上,默默地放了回去。趁他們對峙時分,低頭把掉在地上的蛇鱗一一撿了起來,用手慢慢揩盡血跡。那些鱗片質地堅硬,泛著幽幽的暗青色,擦干凈之後,才變得有些透明,乍眼看去,倒像是玳瑁、老玉。

常洪嘉緊握在手里,心中忽冷忽暖,不知是何種滋味。

和尚輕輕搖了搖頭:「你不該做人。我替你算過,你有佛緣。」

那妖怪歪著頭,目光落在常洪嘉身上:「你上次不也說自己會算命?」

常洪嘉這才有了些反應,輕聲道:「我才學了一個皮毛,不比大師……」他說到這里,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聲音越來越低:「谷主有佛緣,將來能成佛的,真好,真好。」

魏晴嵐盯著自己仍殘留著一兩片蛇鱗的手背,混不在意地說:「我還是想做人,剛化成人形,遇到的就是和尚。」

那和尚也不著惱,只是靜靜看著他:「傻子,每日里得聞妙法,那是大圓滿、大歡喜。」魏晴嵐聽了這話,越發大搖其頭,又伸手去拔鱗片,常洪嘉用手輕輕擋了他一下,在懷里m出針囊、止血散,替他止血鎮痛。

施完針,准備退回一旁,魏晴嵐忽然伸出手,扯住常洪嘉的袖角,幾不可聞地問了句:「你、你真覺得有佛緣好?」

「我只要谷主開心自在……」常洪嘉脫口而出,然而才幾個字,就看見那和尚面色肅然。魏晴嵐卻一下子高興起來,用腹語直道:「那我要做人,我又不認識別的妖怪,更沒去過什麽極樂世界。」他想了想,突然想起什麽,又去問和尚:「你會不會成佛?」

那和尚低聲道:「後世苦修怎比得上天x純善,西天多有靈獸靈禽,人卻少得多了。」他替妖怪算過一次觀音靈感課,測得天機,即便聽見魏晴嵐說要做人,也並不放在心上,只道:「等時機一到,你就明白了。傳言靈鷲山石崖上,佛祖坐蓮說法,拈花示眾,只有弟子迦葉心領神會,面露微笑。你上了靈鷲山,也替我去石崖上看一眼,看看是否真有坐蓮說法的遺跡吧。」

魏晴嵐聽他說了一大堆,什麽都似懂非懂的,怔怔點了點頭,隨即站起來:「總之不要像現在,就我一個異類。」

和尚嘆了口氣,低低笑道:「四大皆空,不著於相。他們錯了,你怎麽也跟著學。」他見魏晴嵐仍是一副不能釋懷的樣子,想了片刻,一手結「與願印」,一手結「施無畏印」,法印翻轉,指尖金光蘊現,食指輕輕點在那妖怪的頭上,過了一會才挪開。原本的妖印竟是被去了個干凈,只留下一道金色佛印。

那妖怪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覺得那和尚的指尖有些chu繭,體溫微涼,愜意地眯著眼睛。直到常洪嘉呆站了好一陣,小聲說:「谷主,妖印消了。」他才驚異不定四處尋水去照,見那點金色佛印不偏不倚、端端正正點在眉心,把自己臉上僅有的那絲妖氛都一並蓋去,登時大喜,一面看水里的影子,一面看自己褪去蛇鱗的手背,不斷地用腹語問著:「和尚,這是什麽?」

第二十章

和尚見他喜歡,輕聲道:「庇佑你的。」他施法過後,臉上多了些疲憊萎靡之色,稍事休整才帶著二人繼續趕路。一行人繞開村庄,走在縈回崎嶇的山道上,若不是魏晴嵐隔三差五拉常洪嘉一把,那呆子恐怕又要遠遠地落在後面。

等行到江畔,和尚將佛珠一撒,一千零八十粒佛珠大了數十倍,如石墩一般連在江面。他一個人負著手,並不走這「浮橋」,而是右腳一點水面,數個騰躍,直達江岸。魏晴嵐也跟著掠了過去,動身前還回頭看看,見常洪嘉戰戰兢兢地踏著佛珠,一步一步往前挪著,慢慢適應了這道天險,這才放心過了江。

那千余枚巨大的檀木佛珠,色澤沈沈,一動不動地橫亘在轟然而去的江水之中。清澈的江水湍急處如同白練,江流撞在佛珠上,聲如萬鼓齊擂,嘩的濺起數丈高的水花,然後漫天地落在人身上。常洪嘉才走了四五步,半邊布衣就被澆得透濕,竟要時不時抹一把臉,才能看清眼前的浮橋。

就這樣驚險萬分地走到江心,正要加快幾步,江水中忽然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黑影,蜿蜒數里,從極深的江底向水面游來,身影越來越清晰,搏擊風浪,湍急的江流也未把它撞偏一分。不到片刻,就看見那黑影沖出水面,身如長龍,通體上下覆滿黑色鱗片,從佛珠浮橋上空躍過,由於身形極長,許久才看見漸細的尾端。

沒等看清是什麽怪物,浮橋的另一邊已濺起滔天水花,黑影頭部漸漸向江水更深處潛去,水面剛要恢復平靜,就看見怪物尾部一甩,將常洪嘉掃落浮橋。

這一下變故突起,常洪嘉還未回神,就一連吞入了幾口江水,視線在水中漸漸捕捉到那巨大的影子,竟是一條大得出奇的黑蛇。每當常洪嘉被江水沖遠一些,蛇身就往上一浮,把他在水中馱起幾分。

一蛇一人就這樣順著水流往下流游去,魏晴嵐在岸邊聽見水聲,回頭一望,只見水花,橋上已空無一人,一時間臉色大變,順著江岸急急走了幾步。與此同時,北方天幕上又有一枚煙火炸響,只是已換了另一種煙火劑,升空後,只見金光刺目,並無焰火炸開。和尚面色一沈,低聲道:「快去救人,我回迦葉寺等你。」說著,收了佛珠,施展身法,人一步不停地朝北掠去。

魏晴嵐也知道此時不能耽擱,雙足踏水,順著江面一路疾行,望見常洪嘉在前方江水中半沈半浮,幾次伸手去撈,都被水流沖偏。江道漸窄,江水愈急,常洪嘉沒入江水時,仍可聽見水流激石作聲,黑蛇見他嗆水,再一次將常洪嘉托出水面。

就在這時,常洪嘉突然想起什麽,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是你?」谷中那尾黑蝮蛇,原本就先他一步進入幻境。只是未曾想過,會變得這麽大。

巨蛇銅鍾一般的眼睛回頭看了一眼:「你跟著他們干什麽。」

常洪嘉微微一愣,還沒明白,聽見那黑蛇又罵道:「反其道而行之!」常洪嘉這才聽懂了三四分,黑蛇怒氣沖沖地續道:「跟著他們走,只會重蹈覆轍!你是局外人,怎麽也……」

「他們要做什麽,你反其道而行之,才會有一線生機──」

常洪嘉終於醒悟它撞自己下橋,原來是為了破這個僵局。有了變數,才能有生機。黑蛇見他明白過來,哼了一聲:「我出來半天,該回去了。」

常洪嘉吃了一驚,又吞入幾口江水,努力撲騰了幾下,才問:「回哪里?」黑蛇嗤道:「果然是呆子。」說著,身影一花,竟是化作道道黑霧,往江水上游散去。

常洪嘉掙扎著回頭去看,身後卻一個大浪打來,人瞬間沈入水中。他不諳水x,眼看著要沈到江水更深處,在這千鈞一發的緊要關頭,忽然有一只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墨綠色的寬大衣袖在眼前一盪,把常洪嘉從水中一把拎起。

那妖怪得了手,身形施展,腳下輕點,帶著人如風一般掠回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