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2)

芳華 嚴歌苓 2395 字 2022-07-16

「停!別唱了!」她對著天地中的歌聲嘶喊。

服務員打開她的房門,講稿被撕碎了,成了雪片,把她腳下的地板下白了。她對服務員說:「我不是戰斗英雄,我離英雄差得太遠了。」

她一直咕噥這幾句話,上午的報告會只能取消。下午招待所來了個中年女子,說是從上海來,來看她的女兒何小曼。女人左手拎一個旅行箱,右手拎一個網兜,網兜的內容人們是看得見的:一個金屬的大餅干筒,一個大糖盒,都金光燦爛,在成都人看來,光是空盒子空筒就價值連城。網袋里還裝著一大串香蕉,成都人早忘了香蕉長什么樣了。女人個子不高,不過被手里輜重墜得更矮。服務員跟女人說,她女兒今天到現在還把自己鎖在屋里,插著門,誰也進不去。

女人跟著服務員來到那個房間的門口,服務員試著輕輕敲門,沒人應聲。此房間朝南,大好的光線把一雙鞋的兩個半高跟影子投射在門縫下,屋里的人顯然背貼著門站著,而怎么敲門、叫門,那雙腳就是一動不動。

中年女人推開服務員,對著門縫輕聲呼喚:「小曼,開門啊,媽媽來看你了。」

門里有了點聲音,皮鞋底和地板在摩擦。門內的人在轉身,從背靠著門轉成面對著門。

「曼曼!開門呀!」

換了的稱呼使門里的人拔掉了門栓。

「曼曼!」

門開了,何小曼容光煥發,新軍裝新帽子,胸前別滿軍功章紀念章,肩膀上斜挎著一根紅色綢帶,綢帶中央是個大綉球,簡直就是個年輕的女元帥。她眼里也是英雄照片里那種直面未來永垂不朽的目光。中年女人往後退縮一步,用服務員的半個身體做她的掩體,先看看這個年輕女元帥怎么了?明明活著,怎么就進入了這種永垂不朽的狀態?

此刻她聽見小曼誠懇地低語:「我離英雄差太遠。我不是你們找的人……」

她就這樣從母親和服務員面前走出門,沿著走廊往前走,只有這一句話:「我離英雄差得太遠……」

她就那樣下了樓,在《再見吧媽媽》的歌聲里走進了大太陽底下。中年女人恍過神來,這真是她的女兒何小曼。她跟著奔跑下樓,網兜里的餅干筒糖盒子也一路敲鑼打鼓。

何小曼在招待所院子里被警衛戰士拉住,因為一輛首長的轎車從樓後過來,差點把她撞倒。首長的轎車不撞她就要撞圍牆。何小曼的母親這時發出一聲哀號,兩手捂住眼睛。她以為女兒沒有犧牲在前線,而犧牲在首長車輪下了。首長卻落下車窗玻璃,大聲呵斥:「瘋了啊?往哪兒撞?!」

當看見小曼渾身徽章、光榮花、彩帶,是個女英雄,首長不吭氣了。首長從轎車里下來,看出什么端倪來,問小曼:「小妮子,你怎么了?」

小曼臉上是一個天使的微笑。

何小曼在精神科住院的一年,就一直帶著這樣的天使微笑,無憂無慮的,親和善意的,似乎對自己被拘禁在極有限的活動空間,每天一把一把地吞食葯片毫無意見。也似乎精神科就是她的天堂。住進醫院的第五天,年輕的政治部主任來了,對於他,何小曼神態中沒有任何記憶的痕跡。就像對她的母親,她既不表示親熟,也不顯得陌生。年輕的政治部主任是帶著噩耗來的,但他見到何小曼之後,把褲袋里的電報又摁了回去。電報告訴小曼,她新婚不久的丈夫陣亡了。

小曼知道丈夫犧牲是一年以後。那時她的病情稍微好轉。消息是由她的主治大夫轉告的,因為烈士遺物、存款以及撫恤金之類,一堆表格,需要烈士遺孀簽字。沒有小曼的簽字,烈士在老家的父母無法享受兒子以生命給他們換取的微薄好處。主治大夫是小曼最信賴的人,當他把發生在一年前的噩耗告訴小曼時,小曼接受得很平靜。大夫懷疑她是否聽懂了,但第二天他確信她懂了,因為在她的病床邊,放著一張二寸照片,還在漱口缸子里插了一把草地上采來的金黃色野花:那種除草劑都除不凈的蒲公英花。二寸的結婚照上,小曼和丈夫似乎還生疏,笑容都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曾經受過小曼護理的排長,黑瘦的臉,眼睛很亮,但眼神呆板。小曼曾經過失望的滄海,遇見第一個島嶼,就登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