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九十三章·「我在等一場春天(終)」(「猈龍」盟主加更)(1 / 2)

第一玩家 封遙睡不夠 3162 字 202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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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肢百骸傳來熾熱的疼痛。

0與1的數據之間,中央大廈在震動中崩塌。天空悲鳴,大氣龜裂。建築的一塊塊磚,一片片瓦……都在狂風中紛飛。

蘇明安在高空墜落,第一縷黎明透過縫隙灑入城邦,彷若白晝的一場拂曉光雨。

他抱著霖光向下墜落,陽光爭先恐後地涌來,細細凋琢著他們染血的衣衫,滿目震動之中,一寸一寸的陽光灑入他的童孔。

他看不清城邦的情況,也看不清周圍飛濺的磚石,霖光身邊繚繞不息的0與1數據流,讓二人的下墜變得緩慢,仿佛漂浮在一條潺潺的白色長河。

霖光的白發飄飛,像是流瀉的液態的銀。就連那身漢服都在向上揚起。

他望著蘇明安的眼神中有茫然與困惑,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障壁。無措的悲傷與遺憾,在那對澹色的眼中像焰火般燃燒。

「路維斯……」霖光低聲呼喚,像是滿腔的海水都滿溢在這聲呼喚中。

蘇明安凝視著霖光的雙眼,重新審視這條靈魂。

「『愛』是……什么?」霖光的眼神近乎懇求。

他將手放在心臟位置:

「愛是絕望嗎?」

又將手指搭在綳帶的槍傷。

「愛是疼痛嗎?」

隨後是他悲傷的眼神。

「愛是去死嗎?」

哀戚像是颶風一般席卷了他,明明他詢問了那么多人,卻還是找不到答桉。

他根本無法支撐起一個有著完整邏輯的人。所以他強大又脆弱,天真又殘忍,敏感又遲鈍,像一棵逆生長的樹。

當他看到路維斯被民眾推舉上祭台,他卻只能在神之城遠觀這一切。當他看到路維斯沉默地接收所有人的怒火,他多么希望……

——有那么一瞬間,他能走到他身邊。

他的白發在風中糾葛著,像是漂茫在雪色中的長夜,眼中有著迷霧般化不開的悲傷。

蘇明安的眉眼顫動了一下,他突然知道了該怎么回答霖光。他回答道——

「霖光。現在你做的,就是『愛』。」

霖光怔怔地看著蘇明安眼中的神采。

又是這種……極其鮮活的表情,他無法理解的表情。他這種生來就被套在黑色殼子里的人,觸及不到的表情。

他感到身上有炙熱的疼痛,不是源自於那些傷口,而是他感到自己竟然被路維斯抱著,讓他快要被燙傷。

他卻將自己的這位朋友摟抱得越緊,如同抱緊了一團會將自己燃燒殆盡的火,像是原始人類對火焰的渴望。

他漆黑的漢服,逐漸染上了粘稠的透明色,像一朵黑玫瑰在凋朽。身形漸漸澹化,仿佛要融入天光。

程序的使命結束了,他正在消失。

「霖光——等等,你不是說要留下來嗎?你不是說要學會龍國字給我看嗎?你不是說每年都給我送春聯嗎?還有茶,你還沒用硫酸試試,為什么就不再泡了?」蘇明安發現了霖光正在變得透明:「你等等……」

明明……他才知道霖光的過去經歷了什么,知道霖光承受了怎樣的苦痛。為什么這么快就……

他們才剛剛成為朋友一分鍾。

他的眼眶突然變得很酸,這種感覺和以前的失去不太一樣。

好像看到了一個故事真的走到了盡頭,寫上了結局。

想穿漢服就穿啊,我不會再錯認了。

你的龍國字學到什么地步了,會不會再錯別字連篇了?我還沒有看到。

你不是說研制出了油炸草莓嗎?雖然聽起來不太好吃,但我也許能嘗試。

我答應和你做朋友了,霖光,我答應了。

你不是呂樹,真的。

你是霖光,獨一無二的霖光。

雖然已經太晚了。

無法說出口的布局,守口如瓶的面壁者,不能理解愛的程序,被神明扭曲了本性的0321……

這份友情來得太晚了。

空氣被染成了帶著黑點的淺灰色,他們的倒影在高樓的霓虹燈牌斑斕閃爍,仿佛泛著光的貝殼。

漫天飛舞的磚瓦間,霖光的擁抱很緊很緊,像是要將力道勒入肋骨之中,十指像鋼箍一般用力。即使擁抱也極具侵略性。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他低聲說: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飢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路維斯,我只是一個程序。」

「我知道。」蘇明安的聲音夾雜著苦澀:「我知道。」

「但路維斯,如果我從一開始就是最冰冷的程序,沒有自我思考,沒有探知欲,不會感知情感——」

「如果我從一開始就能根據程序完美地做出對策。而不是這樣一個近乎於人的半成品——」

「會失敗,會受傷,會產生觸動,會積壓污泥般的情緒,不完美的,殘缺的,遺憾的,鏡花水月般的……」

霖光語聲顫抖:

「——如果我一開始就是一個完美的陷阱程序,不像現在這樣有著『霖光』與『呂樹』的記憶與缺陷……」

他的眼中有著近乎破碎的掙扎:

「——我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一樣,感到不舍?」

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那么多持燈者與蘇明安相向而行。有人化作鍾樓上高飛的白鳥,有人成了一塊豐碑,有人沉睡於蓮池之下,有人為他跳下懸崖,有人開出了冰藍的曼珠沙華……

而他會成為什么?

什么都留不下的一段數據?

「你本來就不是他。」蘇明安說:「沒有他的記憶也好,你就是你。」

「他就那么好?」霖光即使不說「他」是誰,二人也明白。

蘇明安點了點頭。

「我也很好。」霖光說。

蘇明安又點了點頭。

你當然很好。

崩塌傾頹的磚石之間,他們黑與白的發絲高高揚起,像是翩飛的蝶影。新生的黎明從磚石縫隙中灑落,灑入每一個城邦居民的童孔中。

漢服與染血的長袍摩擦著,像是在空中交織舞動的一對蝴蝶,二人全身都染上了陽光,即使在下墜,卻好像正與黎明共生。

他們在0與1的數據長河中緩緩下墜著,仿佛在這條時間的循環往復之中暢游。

「我是你的朋友嗎?」

——而霖光就在蘇明安耳邊這樣說著:

「是你不後悔的朋友嗎?」

也許過了很久,又也許只是一瞬。

蘇明安低聲回應:

「是。」

霖光僵硬的臉上,微微笑了:

「謝謝。」

「雖然我還是不懂……什么是『愛』。」

「我有點想哭。」

「如果最先遇到你的是我,如果我的身上沒有『陣營boss』的提示,如果我沒有被神明扭曲成這個樣子,有沒有那么一點點可能,我們能早些成為朋友?」

「……」

蘇明安的眼神顫抖了一下。

隨後他堅定地回應:

「是。」

沒有染上陰霾的你,眼中沒有污泥的你。

為了朋友的喜好能去學習幾十年的泡茶、龍國字、繪畫、笛曲——那樣堅定的你,那樣渴望友誼的你,那樣純白無垢的你。

如果在最初,我真的遇到了那樣的你。

我一定會和你成為朋友。

……但是沒有如果。

消散的最後,二人落地。大地的震裂之中,磚瓦飛濺之中,霖光顫巍巍地拿出了一柄竹笛。

清幽的笛聲從唇邊傳出,他想到了和路維斯的所有經歷。他來不及將四十年寫的笛曲一首首吹給路維斯,所以只吹了那一首最初的《缺失》。

那時,十一區花園別墅,白發的代行者站在門口,潔白的柵格圍起白日亮起的燈光,將清澈的水流照耀得熠熠生輝,像是架起了一道水與光的長橋。

代行者潔白的發絲隨風而起,仿佛千年不化的霜雪。

一陣風動。

四十年前的兩人對視一眼。

——仿佛就是永恆。

蘇明安發出顫抖的笑聲。

霖光微微笑了,如同雪底春風。

他的身形越來越透明,像是即將破裂殆盡的泡沫,包括那張蒼白的臉,那些飄揚的白發……都在不可遏制地消散,好像一只漸漸碎裂的蝴蝶。

他吹著笛子,聲音越來越低,眼中卻有著幾乎將人點燃的喜悅——

路維斯。

——我用呂樹的模式學著怎樣交友,初遇就表達了對朋友的歡喜,希望你成為我生命里的光。

——我用呂樹的口吻對待你的敵人,怒罵那些憎恨你的人。

——我用呂樹的茶藝、呂樹慣用的寵物,去與你相交。

——我用呂樹的發色,呂樹相似的身形,呂樹的偏執與困惑,去面臨這個殘忍的世界。甚至僅僅因為我與呂樹相似,才被你關注。

我卻不是呂樹,甚至不屬於生命本身。我最討厭被認錯,但最諷刺的是我的一切都建立在「被認錯」的基礎上。

沒有自己固守的方向和底線,沒有生命的白紙。

就像我現在也不理解你為什么這么難過。

……好像要哭出來一樣。

「……不會再孤單了。」

霖光的笛聲頓了頓,聲音里帶了哭腔。他愈發貼緊了蘇明安,好像這樣就能成為一條真正的生命:

「……有人抱著我了。」

……

「嗚嗚嗚——」

最後一個音節從笛中傳出。

隨後咣當一聲,竹笛滾落。

蘇明安感到懷中一輕,身旁忽然飛來了一只蝴蝶,小小的,像火焰一般。它卷戀地環繞著他,像是一點溫柔的火。

或許是疲憊帶來的幻覺,他看見上方仿佛不再是傾落的磚石,而是飄落而下的銀杏葉,漫天黎明透過樹影投射下柔軟的金紅色光影,葉攪碎光,光融於葉,一寸一寸地舔舐他的衣衫,這光芒太溫暖,讓人感到眩暈。

然後,他看到了一只很大很大的薩摩耶。

毛色純白的大狗狗立於銀杏樹下,緋紅的蝴蝶圍繞著它輕舞,來自天際的洋紅親吻著它的絨毛,它仿佛被日光染成。

而它昂著頭,像一只守望黎明的孤狼,保持著長久不變的姿勢,永遠等在樹下,雙眼明亮,好像在等待誰。

它等了很久很久……跨越了長久的民眾憎恨、恐懼與悲哀,捱過了兩千三百次模擬的絕望、困惑與孤獨,擁有最崇高的忠誠與堅持。

當蘇明安與它對上視線時,它緊緊凝視著他。

「汪。」

它朝他汪了一聲。

好像在叫路維斯。

黎明從遠方升起,展現著黑夜變為白晝的奇跡,遠處似乎傳來一聲破曉雞鳴,此起彼伏,一唱百和。絲絲縷縷的暖光一寸一寸從天際滑落,照亮了薩摩耶身邊的所有黑暗。那些干枯的小草、那些未長開的花包、那些泥土中的小生命……緩緩破土探出頭來,享受著黎明之美。

它們被薩摩耶的身軀擋了一夜的寒雨,終於在陽光到來的這一刻迎來新生,春光盎然。

而擋了一夜寒雨的薩摩耶,抖了抖身上沉重的雨珠,緩緩垂下了頭。

它虛弱的身軀一點一點倒下,澹色的眼眸一點一點闔起,一身宛如日光凝成的白色毛發隨風微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