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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獄,血海。
一道碧綠色的火焰橫跨天際,高溫將驚濤駭浪瞬間蒸發成白汽,形成一道帶著壯麗光暈的彩帶。
緊接著,光帶延伸的盡頭被純青長箭轟然爆開,箭鋒如流星般斬風破浪,瞬間將高空另一端的摩訶撞飛了出去!
鳳凰飛越長空,速度之快幾成虛影,緊接著一掌抓住摩訶,頂著狂卷的氣流將他硬生生壓下。兩道身影從高空中急劇下墜,緊接著轟一聲摔進了血海!
周暉尾隨而至,只見海水如有生命一般從摩訶身側刷然分開,洶涌退去。楚河一手死死按在他胸前,兩人從波濤壯闊的水牆中急速墜落海底,緊接著轟然落到海底深處,一塊坦露出來的平地上。
周暉想都不想,拔腿就向下沖,然而緊接著只聽楚河厲聲道:「別過來!」
「你……」
「別過來,」楚河淡淡道,他半跪在地,直視著腳下的摩訶:「……這是我和大毛之間的事。」
周暉遲疑著停住了腳步。
在兩大明王神力的巨大壓迫下,血海中所有魔物都飛快向遠處遁去,海水被無形的巨力向兩側推去,形成一望無際的、壯觀而又空空盪盪的水牆。
摩訶一動不動躺在地上,冷冷道:「周暉想要殺死我,母親。」
楚河柔聲道:「他沒有。」
「為什么他殺我的時候你無動於衷,我還手就要被阻止?」
「他並不真的想殺你。」
摩訶眼珠動了動,終於望向鳳凰。
孔雀明王的面孔和母親極為相似,但哪怕一個剪影都能分辨出明顯的不同。摩訶的眼梢微微挑起,眼睫總是習慣性眯著,看上去十分銳利而又有一點神經質;他舉手投足都十分隨意,說話的時候語調總帶著嘲諷,哪怕什么都不說也不動,只漫不經心地坐在那里,身上都縈繞著一股從內而外透出的戾氣。
只有在面對鳳凰時,他這種焦躁的感覺才會稍微淡去一些。
「他也許有過這個想法,但並沒有真的下手去做。」楚河頓了頓,道:「所以我希望你的想法也只是想法而已……有些事情已無法改變,但一輩子都不要付諸行動就好了。」
摩訶嘲諷道:「我以為您一直致力於讓這個家恢復和諧呢,原來您也承認有些事情是無法改變的了?」
楚河沉默了片刻。
「是我的錯。」半晌後他道,「是我一開始就想改變本應如此的事情,才釀成了今天的結果。」
他松開摩訶,一屁股坐在地下,把手隨意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望向遠處磅礴的水牆。
劍拔弩張的氣氛突然消失了,摩訶有點不適應。他躺在地上眨了會兒眼睛,才慢吞吞起身坐在楚河面前,警惕地盯著母親。
「……您到底想說什么?」
「你被天譴的時候,」楚河緩緩道,「我也覺得周暉確實是想讓你死的。」
摩訶怔了怔。
「那是我這輩子最恨周暉的時候,我覺得他明明應該救你,卻袖手旁觀,甚至還阻撓我代替你去承受天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才是想殺死你的劊子手。因為這件事我對他的憤怒和恨意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甚至想到分手,連當年三十三重天上的雪山神女……」
摩訶專注地聽著,楚河卻突然頓住了。
——甚至連當年的雪山神女,都沒有讓我燃起如此清晰而深刻的憤恨。
不過他並沒有當著摩訶的面把這句話說出來。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慢慢意識到,我對周暉的憤怒其實更多來源於移情和自我欺騙。在你被封印在h市地底石窟中的數百年歲月里,我真正怨恨的其實是自己——那個沒有辦法保護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陷入泥潭中的自己……」
「根本不是那樣!」摩訶猝然反駁:「跟您沒有關系!如果從小沒有您的話——」
「就是那樣的。」鳳凰心平氣和地打斷了他,「在教育你的過程中我做了太多錯誤的決定,正因為無法面對坑害了孩子的自己,我才把一切怨恨都轉移到周暉身上。『為什么不向摩訶施以援手?為什么要阻撓我代替摩訶承受天譴?』——其實我內心深處是知道的,如果從天譴第一道雷開始就親身代替你的話,我堅持不到最後一擊便會神魂俱滅,而周暉的結局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摩訶沉默良久。
「而周暉的決定,並沒有什么錯。與其說他選擇犧牲你,不如說他選擇承受被怨恨的代價,也要保住我……」
鳳凰語氣略微復雜地頓了頓。
「很多年以前我認為孩子是最重要的,血脈相通的你和迦樓羅才是最不可能棄彼此而去的。但在歲月的流逝中,我漸漸發現,這其實是一種很自私的想法。僅憑血脈就認定了至高無上的重要性,又將他人的真心和愛意置於何地?」
「在漫長的一生中,你總能找到一個與自己心意相通的人,你對他付出感情,也可以要求他以相同的感情陪伴你到生命的終點。然而這個人不會是你的後代,孩子沒有承擔父母過度感情需要的責任,相對父母也沒有必須為孩子犧牲一切的義務。周暉從開始就很清楚這一點,然而我到最後一刻才明白過來。」
「……我明白您的意思。」摩訶吸了口氣,低啞道:「但我還是不想改變自己的想法……」
他盤起腿,細長白皙的手指搭在腳腕上,目光定定地落在地面,銀色的長發從臉頰一側流瀉下來。
楚河看著他。
當摩訶還是一只小孔雀的時候,就習慣這么盤腿坐著,一個人在角落里專注地玩自己的羽毛。
那個時候他正承受著噩夢折磨的痛苦,每天在恐怖的幻象和現實中混淆不清,狂躁、不安、神經質,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稍微安靜下來。
「沒關系。」半晌後楚河嘆了口氣道。
「……」
「我只是想把天譴時你父親的做法,來解釋給你聽……但你說得對,有些事情已經沒法改變了。」
他們相對而坐,遠處海濤聲聲,從幽暗的天空下傳來。
「我們來商量件事吧,」楚河突然說。
摩訶抬起頭。
「周暉作為地獄魔壽命是有限的,推測還有這么多年。」楚河比了個數字:「而你天人五衰的症狀在血海中有所緩解,撐到那時應該沒問題。」
「您是說他臨死前我能去補最後一刀嗎?」摩訶不抱什么希望地問。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從此只在神魔兩界來回,不去進犯人界的話,周暉死後,我就把我的神格給你。」
楚河的神情十分平靜,甚至連語速都沒有半點停頓,聽起來和「從此以後要乖乖的哦」或「我的遺產總歸還是給你繼承」一樣沒有任何分別。
然而這話在摩訶耳朵里不啻於炸彈,讓他當場就愣住了。
「……您不是開玩笑?」
楚河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說:「不是。」
摩訶唇角緊抿,面色有點蒼白,難以置信的盯著他母親。
鳳凰在升上無色天弒佛前,也說過同樣的話,然而在當時的語境下被摩訶理解成了開玩笑。
這種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他根本無法想象有一天會實實在在地發生!
在他身後不遠處,周暉本來拿了個草棍兒蹲在地上畫圈,這時動作突然頓了頓。
「……我以為……」摩訶聲調不穩,仔細聽的話尾音有點顫抖:「我以為您會去給父親搶一個神格……之類的……」
「神格是大白菜,說搶就能搶到嗎?」楚河反問,「何況跟地獄魔契合的神格太少了,總不能去阿修羅部族那里搞大屠殺吧,要不然去搶迦樓羅?」
摩訶無言以對,唯一的感覺是荒謬:「但如果這樣的話,您的生命也很快就會……」
「我知道。但世事就是這樣的,沒有一條路能通向兩全的結局。」
他們對視片刻,楚河微微笑了一下。
「摩訶,像你我這樣的神靈,生命幾乎與天地齊壽,因此你我的所有選擇都注定將是生命中短暫的過客。就像開客棧的人,目送著一個個旅客來了又走,總有一天你會遇到想把店關了,背起行囊隨他一起上路的人。」
「對我來說,原本你父親只會占據我生命中的某一段時光,然而對他來說,我卻占據他有限生命中無限大的分量。這本身就是一場不公平的博弈,我不過是想改變這種不平等的情況而已。」
摩訶腦子里嗡嗡作響,直覺還想反駁,但楚河已經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