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有魚(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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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渭水

作為一只鯉魚,他自己也注意到,他的個頭比同類大了些。

所幸天足夠黑,水足夠濁,岸上聊天的兩個親兵足夠專注。沒有人注意到他。

於是他得以繼續從水下悄悄探出頭,偷聽他們的談話。

「趙五,今天你值夜,丞相病情有起色嗎?」

「昏了一下午,晚上醒了,又拖著病給姜將軍寫兵書。」

「……」

「一直在咳,咳了一夜。」

「昨天俺在的時候也是這樣。前天也是。」

「除了葯什么都吃不下,唉,再這么熬下去,就連對面司馬懿都說,食少事繁,豈能……」

「胡說!你個該死——別扯不吉利的!」

「……」

「…………」

他終於沉下水面,讓河水淹沒了他們的對話和緘默。

他是一只鯉魚精。或者你可以叫他鯉魚仙,隨便什么,他不會在意。

他修煉五百年,到人間歷過最後一劫,十一年前才返回。返回後他在河川中游盪,只待滿了十二個年頭,陽春三月,便可躍東海龍門。

如今八月風高。只差半年。

他游到渭水時,一面大旗的倒影映到了波心里。「克復中原」。渾濁的渭水把它染得昏昏黃黃。他驚訝自己竟然認得這四個字,而且很熟悉。

後來他看到一個人獨自向這面大旗走來,雖然裹著披風,依然可見身形瘦削。先帝廟前,嗣君殿上,都在候臣北伐佳音。他聽到這樣不甚清晰的自語。

倏忽之間,他記起了人世歷劫的往事。腳步聲卻獨自、遲緩地遠去,沒有再回來。

他在這片水域里滯留了五天。

直到聽到這樣的對談。

二。五丈原

他咬咬牙。肯犧牲數年道行的話,施展法術變成個親兵的模樣也並非難事。

當他兩腳重新站立在地上之後,舉目四望,軍隊的裝扮仍是他熟悉的那樣,將士們的面孔卻多為生疏,不生疏的則變得滄桑或蒼老,只有楊儀憤恚不睦的眼神依稀有如舊時。

姜維從帳里走出,雙手捧著幾卷竹簡,眼圈發黑又發紅,讓這張年輕英氣的臉顯得幾分荒唐。年老的醫官緊隨其後。在他們的低聲交談里,他隱隱約約聽到積勞成疾,心肺俱損,無力回天,抑或還有其他。

「趙五你來了,」姜維見他走過來,吩咐道,「丞相剛睡,別吵醒他。」

他點頭允諾。

「醫官囑咐,丞相這幾天沒進食,一會兒去熬碗魚湯來,也好養胃,補身體。」

「是。」他答應。

他並不消沉,更無可萎靡,只是還沒適應新的角色。可是姜維皺眉看他,低聲喝道:「別這樣,打起精神來。」又喃喃一句,「打起精神來。」

「是。」他只好接著答應。

姜維頓了頓,快速走遠。他靜立等了一會兒,掀開簾子,放輕腳步走到帳內。

湯葯的氣息在帳里彌漫。一角的書案上卷帙堪稱浩繁。他拉回目光,走近病榻上的三軍主帥。

這還是諸葛孔明嗎,幾乎要不認識了。

他記憶里的孔明先生或軍師中郎將或軍師將軍或丞相,絕不是病弱的。不是沒有在病榻上見過他,但記憶最深的卻是一次裝病。

沒想到這個人竟然真的可以病得這樣厲害,面色蒼白,兩頰深深凹陷下去,簡直就像是當年躺在永安宮里的他。

昏睡的諸葛亮看上去老了好多,比他在營里見到的任何一個熟人老得都多。只是十一年而已,他不由憤憤想到,你比我當年還年輕九歲,要如何自苦才能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

隆中他們相識相約,匡漢室創大業。

新野小城兵薄糧寡,不足寄宿壯志雄心,他們推襟而送抱,解帶以寫誠。

曹操南下,攜民渡江,他們相濡以沫,患難相扶。

敗軍之際危難之間,諸葛請命聯吳,議者多說這是趁機投奔江東兄長,他卻堅信他會歸來。

赤壁戰後,取荊州,奪四郡,他們終於有了安身之地,主臣同心,開創天地。

入川未竟,鳳雛殞命,此後生死離合漸多,卻是初衷不改,無論運數幾何。

立國之時,他把與年號同名的章武佩劍賜給這個人,以謂君臣相得。

十六年。

坎坷和欣榮都已一路走過。而後中途分別。他沒想到在白帝城之後還能再見,更沒想到再見之日是這般情景。

病容憔悴,白發怵目驚心。

而克復中原的大旗依然簌簌飄在帳外秋風里。

他胡亂地想著。

卻聽到一側有聲音在叫他,趙五。

以前的諸葛亮不是這樣淺眠的人。至少在隆中絕對不是。諸葛亮的嗓音更不會這樣沙啞。究竟是怎么搞成這樣的。

他暫時拋卻想法,定睛凝神,問他的丞相大人有何吩咐。

「我睡了多久?」榻上之人聲音虛緩,眸子竟仍然清明幽邃。

「沒多久,再歇一會兒吧。」

諸葛亮看了他一眼。也許是覺得今日的趙五有些不同尋常。但他無暇理會一個親兵的變化:「我病重之事,不要走漏。若有擾亂軍心者,軍法處置。」

這人病重之下言語依然威嚴果斷,全然是秉一國鈞衡的丞相,而不像身染沉痾的病人。他的堅硬就像用刀斧削成。

「丞相放心。」

「再晚些時候……叫伯約過來。」

這是開始安排後事了,他想著。他沒有想到會有一天親眼看到諸葛孔明有條不紊地,清醒地,安排身後之事。

但他可以想到的是,社稷、北伐,興復漢室還於舊都,他的和他們的,曾經想共同完成的夢想,幾乎構成這個人唯一的、全部的執念。

此志不遂,便是半生湮滅,一世泡影,意氣難平。

「丞相,」他吸了口氣說,「請丞相先好好休息。軍醫吩咐了熬湯,我這就去。」

三。永安

「陛下,太醫命人做了魚湯來。」

那是章武三年,遼闊江風吹不散暮春的潮悶。諸葛亮扶了病榻上的劉備起身,斜靠在枕上。

「長江里新撈的鮮魚。……也好補養身體。」他端過溫熱的湯碗,舀出一勺湯,緩慢地遞了過去。

親侍湯葯本非身為丞相分內之事。諸葛亮這些天卻幾乎全部包攬了下來。他甚至在劉備寢宮一側布下了書案,便於在皇帝昏睡之際在一旁辦公。

看上去這個一貫堅強整肅、高度自律的丞相,在這幾天也變得柔軟下來。他簡直就像在珍惜最後這幾日皇帝還在的,落花時節里的光陰。

劉備微微發顫地伸過手去。雖然病重,只要還有力氣,他不想表現出太多衰弱的況味。

他接過湯碗,卻一時脫力。待反應過來,碗已然碎成幾片,湯湯水水兀自四散流淌。

一地狼藉。他怔忪出神。

「陛下,」他的丞相輕聲喚他,「無事,灑了重新做就是。」

「嗯?」病危的皇帝吃力地問。他沒聽清。

「敗了的局,重新拾起就是。」丞相握緊榻上那只枯瘦的手,「陛下安心。克復中原,再興漢室。有生之年,亮絕不放棄。」

四。五丈原

該我去做湯了。他獨自想著。

他修煉千百年,腹內養成內丹。生於體內,精怪得之,得道升仙;溶於水中,常人服之,祛病延年。

半年之後他可以一躍成龍,乘虛御風,俯瞰大好江川。

——而人的一生只有一次。他不能丟下這個人,以及有生之年、絕不會放棄的承諾。

他舒展了眉頭,看著一旁再度睡去的丞相,這次似乎是真的睡熟了,眉宇安詳,嘴角略微浮起一個笑意,不知可是夢到了什么。

我所能為你做的就這些了。他對著榻上之人自語道,願你此生好夢一場,醒來後,終能成真。

諸葛亮醒來之時,看到姜維在榻側,手中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鮮湯。他用湯匙小心地攪著,像是不想把什么攪碎。

「伯約啊,稍後,叫馬岱再來一趟。」

「是。」姜維穩著聲音應道,「丞相,來趁熱把湯喝了吧。您已兩天沒吃東西……」

他捧緊了碗。晚上回來之時湯已做好,他沒有見到趙五的影子,自也無心去留意。

「好。」諸葛亮由著姜維把他扶起,淡漠地看了一眼近處的鮮湯。他緩慢地伸過手去。

湯還熱著。魚肉鮮嫩,香氣飄漫上來。

……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

鮮香變成了腥膻。諸葛亮不很明顯地皺了皺眉。

陛下,太醫命人做了魚湯來。

無事,灑了重新做就是。

……克復中原,再興漢室。有生之年,亮絕不放棄。

他忽然感到一陣暈眩和恍惚。

時空在渺茫中漸漸重疊。白帝城的潮悶漫溢回來。他微微發顫。

魚湯灑到了地上。只聽瓷碗碎裂,清脆一聲。

「丞相,無妨,維去叫人重新去做。」姜維急忙勸慰道。

「……好。」

他望向地面。碗碎得徹底,只有一點湯底留戀著不肯散去。……竟覺得那條魚在沖著他笑。可魚怎么會笑呢。

果然老了,遲鈍了,眼花心亂,神思昏沉。他不無可惜地想。

他的理智和清醒是他的驕傲。如果失去了這些——或許,到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