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撿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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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禾小時候是個傻子,特別傻的那種,早晨西席先生剛教「人之初性本善」,下午他就能忘得干干凈凈。

先生倒沒用板子打他,只是嘆氣。

——任誰看到一個稚齡孩童,努力抓著筆,認真寫下歪歪扭扭的字,赤日炎炎滿頭大汗,冬日酷寒瑟瑟發抖,不淘氣,不頑劣,只是傻,學了的記不住,打又有什么用?

何況西席先生到府邸前,就已經知道,陳禾三歲時在花園玩耍不慎落水,腦袋磕到了青石,生生撞傻了。

陳府把能找的名醫尋了個遍,都說腦中有淤血,好生將養,沒准十年八年後淤血化開就好了。城里的方士禪師也請了個遍,卻說這幼童命數不好,八字比青龍還凶,什么都克,什么都沖,幸好陳家祖輩福德深厚,鎮了這戾氣。現在孩子心智不全,都是由此而來。

老夫人最初不信,忿而命人將方士趕出去。

奈何方士禪師們眾口一詞,說得都差不多,名醫大夫們也搖頭沒轍,陳府老夫人慢慢死心,反正傻子也能傳宗接代,等到荒年之時,買下貧戶家的清白女娃,日後給祭祀留個香火也就罷了,反正陳家也不止一個孫輩。

如果沒有意外,陳禾就會這樣渾渾噩噩的長大,並成為雲州城的笑柄。

陳禾的傻,傻得非常有特點。

他既不哭鬧流口水,也不會滿身泥巴坐地上傻笑,甚至乍一看根本瞧不出這個軟嫩白胖的團子心智有問題。不過陳禾一說話,問題就暴露了,都六歲了,語氣動作還像三歲的幼童,經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懵懂迷糊的扭頭四顧。

現在陳禾又發病了。

裹在錦緞里的團子,伸出白軟像藕節的手臂遮住臉,疑惑的看著身側高懸的棧道。

山風凜冽,發出尖銳的呼嘯聲。山壁石穴昏暗,散發著野獸特有的腥臭氣息,棧道懸空,三根鐵索上鋪設的木板搖搖晃晃,跟盪秋千似的,陳禾就坐在這上面,只要他站起來走動,重心不穩很可能會摔落萬丈深淵。

——他是怎么跑到這里來的?

陳禾眨了下眼睛,在他有限的理解范圍內,不管他怎么走失,都應該還在陳府里,只要乖乖坐在原地,家丁侍女們很快就會找過來。

不過,家里有這么可怕的地方嗎?小孩歪著腦袋努力思索。

冷風肆虐,團子凍得瑟瑟發抖,半趴在搖晃的棧道木板上。

夜幕很快降臨,山林里野獸的嘶吼聲此起彼伏,遠處陸續有火把的光亮掠過,風聲里隱約傳來陳府家丁模糊的呼喊聲,他們確實在尋找上山進香時從廟里「跑丟」的小少爺。

陳禾沒有聽見,他已經被凍得意識不清。

很快,棧道邊出現了一個人影。看到趴在木板上蜷縮成一團的陳禾時,來人發出一聲充滿怨恨的悶哼。

「竟然還沒掉下去…」

來人用一根繩子綁在自己腰上,然後小心翼翼的踩上棧道,從他勉強抓住兩側鐵索護欄的高度來看,也只是一個剛過總角之齡的少年。

陳禾模糊里感覺到一絲熟悉的氣息,呢喃著喊:「堂兄…」

少年猛的一震,在無月的黑夜里,神情復雜的看著腳邊不遠處的團子。

「…蒼天憐憫,給我一次從頭再來的機會,有些取舍,我又何必不忍!」少年說完,目光凶戾的盯著陳禾,狠狠踹了一腳前方那塊松動的木板。

木板受沖力顛簸傾斜,兩側鐵索高度不足以阻攔救下陳禾,於是蜷縮在上面的團子直直墜下深淵。

在山野相傳的人們口中,此處名為摩天崖,乃是絕命之地。棧道年久失修。許多人寧可多走大半天的山路,也不願冒險穿過懸空棧道。

少年緊緊抓著鐵索,有些顫抖的對著下方黑漆漆的深淵自言自語:

「早死早投胎,這次不要再給陳家招來災禍了!」

***

這是釋灃隱居在摩天崖底的第十年。

每日清晨,他赤足涉溪而過,手持念珠,烏發散落,長袍上的赤珠墜子浸在泠泠的山溪里,與還未融化的冰塊輕輕撞擊,發出單調悅耳的音節。

溪水的盡頭是一處深潭,陡峭的山壁邊緣生長著大片紫玉蘭,花瓣散落水中,與湍流激盪出的白沫交融在一起,逶迤出幾條長長的水波。

不過今日,山谷中似乎有點吵鬧——

「這是誰家的娃,怎么往懸崖下掉?」

「晦氣,一大清早的,我還以為天上掉肥美的兔子給老夫打牙祭呢!」

「這小娃娃摔落的位置有點不好啊,趕緊弄下來!」

摩天崖底有結界。

就像一層漆黑的拱形罩子,將山谷蓋得嚴嚴實實。整個結界比十塊米糕壘起來還厚,此刻正有一個裹著錦緞的軟團子,蜷手縮腳的陷在結界里,宛如其中一部分。

谷底一群人仰頭站在圍觀。

「這孩子也太會摔了,怎么就跌進結界最中央也是最厚的地方了呢?」

「此子將來必不同凡響。」一個老頭捋著胡須,搖頭晃腦的說。多年來失足掉下來的野獸跟人這么多,沒見過能把自己變成標准琥珀的。

「得嘞,趕緊把這孩子救醒然後送出去!都別干站著,要破開結界中心點大家都要出力,快,不然這孩子就要被憋死了!」

釋灃默默注視眾人擄袖子喊號子控制結界緩緩波動。

陷在里面的陳禾,就像被水流沖擊著翻了個身。

先脫離結界桎梏的是小小的右手,腕上長命百歲銀圈子掛著的鈴鐺發出一聲響,摩天崖下隱居的修真者何等眼力,隨便一瞄就看見了鈴鐺上細如蚊蟻的篆字。

「雲州陳家?此地就屬雲州嘛,近得很,這事就交給釋灃了,你最年輕,我們都老胳膊老腿快入土了不想出門!」

一群人立刻跟著附和。

看著從結界里解救出來的孩子被強行塞進自己的懷里,釋灃下意識接住,等他一抬頭,剛才還站滿的看熱鬧人群連影都不見了,徒留清風拂面,山溪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