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4章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2)(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5035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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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右決戰,如果說軒轅九燁千慮一失,終究忽略了洪瀚抒、孫寄嘯這些祁連山領袖和盟軍的人情,那么曹玄,就是他沒想到的蘇軍和盟軍的人情。

在楚風流和林阡鏖戰最為激烈的關鍵時刻,曹玄率領蘇氏兵馬重新站隊、出奇制勝,令軒轅九燁出乎意料、猝不及防,戰敗時才明白這個人在這一戰一直都是有所保留。

這一戰?豈止啊!那一刻蘇慕梓多想告訴世人:隴右這么多場戰爭,他一直都該更強!

所以蘇慕梓眼看麾下撞圍大獲全勝、卻只覺大勢已去、心灰意亂、氣急敗壞!然而,他有什么證據控訴曹玄才是藏得最深的那個人?!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忙於給盟軍制造不安的黃鶴去,若是把矛頭從孫寄嘯、藍揚、赫品章等人撤回到曹玄身上,譬如中傷說曹玄本來就是林阡的人……很可能事半功倍,可惜他沒有,他沒有,也是拜蘇慕梓所賜——

曹玄,是蘇慕梓自己親口抹黑的金國奸細、是證據確鑿的「楚風流所安插內鬼」!

關於曹玄不慎流露的破綻,世人或不曾關注,或信息缺失,總難聯系到曹玄刻意韜晦這一層,可蘇慕梓明明掌握真相卻無法辯駁,是因為壞事做絕、狼來了——當戰事落幕,眾說紛紜,一切屎盆子都往他頭上扣,他沒做的壞事也全算他做了,他的話前後矛盾還有什么可信度?

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 

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蘇慕梓,萬料不到有個人接近他就是為了負他,不顧一切地負,不擇手段地負,真教他大開眼界,這是怎樣的報應?惡人自有惡人磨。

那腳步,愈發近了,越來越重。朝著他被軟禁的地點。而他,真沒想到,今時今日,他心里會出現一個比林阡更恨的角色。他。連就地撕碎那個人的心都有!

那個人,來見他,是想作為勝者羞辱他?是滿臉愧疚來對他道歉?或是,竟還指望著幫林阡勸降他?悲哀在於,無論是羞辱道歉還是勸降。曹玄今次來,都宣告了同一點:曹玄是林阡的人。

這些年來林阡一直倡導官軍義軍合作,其實蘇慕梓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在走投無路的那晚重逢曹玄的第一刻,蘇慕梓心里也一閃而過「曹玄會不會是林阡派來的」?這幾日,蘇慕梓不是沒有過捶胸頓足後悔不迭,為什么他沒有繼續懷疑下去?就因為田若凝戰死、耿直犧牲?因為這些不符合林阡的作風、林阡不可能犧牲自己人去放縱金軍……

是的如果走迂回路線會害人林阡是不會做的,但是誰想到這些都是曹玄的意思?這居然是曹玄為了幫林阡而自己拿捏的主張!雖然這條路復雜、曲折、危險,可是卻能夠一勞永逸。

蘇慕梓怎么可能想到,曹玄竟會想林阡所想。並為了他鋌而走險!為了林阡曹玄可以自發行動,孤軍奮戰,寧可承受誤解,也要卧薪嘗膽!覃豐也一樣,系獄了那么久,一句也沒暴露曹玄要做的大事。他們,都不是卧底,因為從沒和林阡交流過哪怕一次,但他們又是卧底,哪怕形單影只。心里都堅守著獨獨一份使命……

「曹玄,你還有臉來!?」簾帳掀開,凜冽的冬風猛灌進來,蘇慕梓仰頭冷笑。臉色鐵青地睥睨著那個他一直視為走狗的叛徒。

曹玄豈能不知他已知曉,腳步停在他鎖鏈邊緣,低沉而悲傷地說了一句:「二將軍,對不起。」

「林阡給了你什么好處,你竟這樣地效忠於他?!」蘇慕梓惡狠狠地回過臉來直沖他一問。

「抗金北伐,他是當世第一人。」曹玄簡短且堅定地回應。

蘇慕梓表情一凜。原以為曹玄會語塞,原以為他會沉默,沒想到他是這樣回答,驚得語調都變了:「曹……曹玄你在講什么笑話!這南宋官軍,也是你當年一手扶植起來的,你怎能糊塗成這樣、竟心向一個草莽?!」他不明白,為何甚少崇拜別人的曹玄竟然會對林阡心悅誠服到這種程度。

「是的,沒有人比我更愛這南宋官軍,所以我不願見它走上歧路、越陷越深、萬劫不復。」曹玄眼神里劃過一絲傷感,似乎沉浸在回憶之中。

「你既這般熱愛官軍,就更不該向林阡臣服!如今川蜀,官軍比義軍地位低你不知情?!」蘇慕梓一直以為,曹玄既然這么熱愛官軍心疼他們,那曹玄就是最沒可能向義軍低頭的那個人。

「自己若有脊梁,怎會低人一等。原本官軍義軍就是平等,何必為了那點優越感而不平衡?」曹玄的態度令蘇慕梓完全意料之外,若真把官軍看成辛苦栽培的孩子,哪會只知道溺愛不懂得為他們引導最正確的命途。

蘇慕梓瞠目結舌多時,歪著嘴凶惡地笑起來:「好,好,我好糊塗啊,殺了個和我理想一樣的諶訊,留下個與我不一樣的曹玄!」

蘇慕梓現在總算看仔細了,曹玄和他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果說,蘇慕梓和諶迅的理想都是「代表官軍抗金」,曹玄卻是純粹的「抗金」。蘇慕梓名義抗金,愛的是那個名,而曹玄是實際抗金派,愛的是那份念!因為是這樣純粹的理想,曹玄並不認為官軍低人一等,而且在主公林阡的努力下,現在的官軍和義軍恰恰是最平等的。

「諶訊如果活到今天,也未必不會歸降主公。」曹玄的語氣里,竟藏著一絲驕傲,他稱蘇慕梓為主公的時候,從未有過這樣的語氣!!

蘇慕梓這才發現他對林阡竟有如此深的信仰和依賴,甚至不比抗金聯盟任何一個將領少,氣不打一處來蹣跚站起一把抓住曹玄衣領:「曹玄,誰我都懷疑過會是林阡的人,唯獨你,我剛懷疑就排除了!堅決地排除了!因為你,是南宋官軍的頂梁柱!因為你,是唯一一個,曾與我父親志同道合的人!你……你怎能背叛!」見曹玄毫不動容,蘇慕梓知軟化無望。語氣一轉折竟成要挾,「可是曹玄,你別忘了,你是個和金軍合作過不下一次的人。你是從跟隨我父親起就屢次越界、堪稱越界最多的人!!你與楚風流私通的案底,會令吳曦和林阡對你永不重用!」

「重用與否,有何所謂?」曹玄一笑,如斯鎮定,「二將軍。卻是你,不懂你父親了……不錯,蘇大人也曾經屢次與金軍合作,那是因為,這世上沒有絕對的朋友和敵人;就像我,進入隴右以來所有的越界表現,也是為了取信於你,做大事不拘小節;我曾不止一次包容你和楚風流共謀,是因為只要沒有摒棄抗金的理想,即便和義軍涇渭分明勢同水火也是無妨。我會認為你和你父親一樣,這些你都沒有絕對的錯誤……錯卻錯在,你終是逾越了那個『度』——在約束條件變了的時候,無論你有沒有將黑鍋推給我背,都表示你已經摒棄了那份榮耀。那份抗金的榮耀,你父親,顧將軍,甚至越寨主,都不曾徹底遺棄。」曹玄理直氣壯,說得蘇慕梓無言以對。

而蘇慕梓之所以震驚原地一時間沒有說話。是因為曹玄下一句堅定的評判:「你在白碌的那一戰,只要能克制、不幫金軍打出對義軍的致命一擊,就完全守住了底線。那是我給你設的底線,也是你父親一貫的底線。你打破它。就等同於殺了你父親。弒父。」

「弒父」二字如晴天霹靂,直接擊得蘇慕梓呆立原地,久矣,才發現自己臉頰有未干的淚,慌忙驚醒一把推開曹玄,冷笑起來。面部扭曲,憤怒質問:「哈哈哈哈,父親堅守底線的下場,還不是被林阡一刀斬去了頭顱?而你曹玄,口口聲聲抗金,卻忘記了我父親的血仇!你說我殺了林阡就是降金,那林阡殺我父親算什么!啊?!」

曹玄的鎮靜與蘇慕梓的激動對比鮮明:「蘇大人被林阡斬去頭顱的原因不是因為堅守底線,而恰恰是動了打破底線的念頭,咎由自取,或許他臨死前也後悔過……而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真正的報仇,不應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而該是完成他遺憾、後悔的那些事。」

一邊說,一邊注意著蘇慕梓的神色,並沒有任何改善,任何觸動。曹玄知道,蘇慕梓的心,早已被仇恨蝕化。其實蘇慕梓是記得那些底線的,但是恨太多了,連把對越野的恨,都強加給了林阡。

是以曹玄說到最終,化為一聲嘆息:「既然你不能守住那些屬於你父親的榮耀,那便由我曹玄來守。」

蘇慕梓等他說完了,面色未改,但肢體漸漸冷靜了下來,此刻忽然形容乖巧地看向他,特別輕聲地問了一句:「也就是說,白碌那一戰,如果當時我守住了這條底線、這些榮耀,你會願意繼續幫我、殺林阡、奪官軍在川蜀的抗金先鋒旗的。是不是?」

營帳里忽然一陣死一樣的沉寂,空氣在他們之間的流動都僵化。

曹玄怔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才終於打破那可怕的沉默:「其實,官軍只有跟隨林阡,才能守住那份榮耀……」這句回答,一語道破,他根本就一早站在林阡的立場上!

蘇慕梓猛然爆發,猙獰地雙手拉直了鐐銬,癲狂地撲倒曹玄套住他脖子要將他勒死:「所以你說這么多有什么用?!當夜無論我守沒守住底線,你都一早就是林阡的人了!預設的立場就是這樣,何談後面的那些!」

曹玄未曾設防,被他壓倒勒住脖頸,蘇慕梓儼然是使盡了渾身力氣,縱使曹玄武功高強也幾乎喘不過氣更推不開他,唯能調勻氣息,將蘇慕梓的雙手扳回半空中停住,兩人僵持許久難上難下:「是的我一早就是林阡的人,我早已決定將川軍都帶回正道。至於你守沒守住底線,只是決定了你還有沒有良心、能不能回頭、我留不留你性命,僅此而已。我根本不會殺林阡的,否則,官軍義軍,都抗不了金,你不在川蜀多年,不知道舉國都要北伐了……」

「真可笑,真可笑……」蘇慕梓笑得滿臉是淚,和曹玄一樣筋疲力盡。「所謂殺林阡,奪先鋒旗,都是幌子!!最不惜殺林阡的人,最是林阡的人!哈哈哈哈……」

曹玄對林阡是真心的。怪蘇慕梓沒有早看清楚這一點,曾幾何時那么識人的他竟沒有看懂曹玄的哪怕一個層面!

所以蘇慕梓後悔他怎能不後悔啊,曹玄的目的只是想官軍義軍統一北伐,偏偏蘇慕梓看錯了他以為他權欲熏心意在川蜀,因為看錯。才決心利用他的弱點讓他做替罪羔羊,不料他壓根就不在乎名譽而滿心只有信念,終於蘇慕梓棋錯一著弄巧成拙,反而給蘇軍和川軍看到了,什么叫做兔死狗烹……

「我來隴右的目的是讓川軍和蘇軍都回頭是岸,而同時把你控制在一定的度、救你性命。」曹玄蓄滿力氣一躍而起,擒住蘇慕梓手腕將之反壓,他是想救蘇慕梓不是為了黑他,卻是蘇慕梓自己黑了自己。

 

「曹玄,說得好聽!你來隴右。是為拯救,還是加害!」蘇慕梓雙手被縛眼中卻射出一道刺骨的寒光,「曹玄,你根本就是想斬草除根吧!」

曹玄未想自己一番苦心遭到這般否定,一時之間並不懂蘇慕梓說的是什么。

蘇慕梓轉臉看他,面上全是得勝的詭異笑容:「我想知道,你是我們曹范蘇顧的內鬼,是么?」

曹玄瞬然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

這句話,原是短刀谷內戰時期。顧震在牢獄問范克新的。曹范蘇顧的內鬼,是顧霆、范克新嗎,還是這個,蘇降雪顧震死也想不到的曹玄?!

「豈止隴右之戰韜晦。你從短刀谷內戰就韜晦了吧,否則,一個人的武功,怎會短短幾年躍過這么多的層階?!百里林的內戰,你不是沒有可能把林阡殺死,你是刻意藏住了鋒芒、沒有對父親盡心盡力。」蘇慕梓冷冷道。「你言之鑿鑿,說官軍和義軍的涇渭分明『沒有絕對的錯誤』,只要不觸犯抗金原則,便只是內耗、只是各為其主而已,可是你,雖然沒有將之定位為『錯』,卻從那時起就不覺得父親是『對』,你從那時起就給自己重新找了個『主』。」

曹玄動作僵在原地,表情微微愕然。

「曹玄,於是你甘心成為林阡傀儡,可是,卻把我川蜀官軍,整體賣給了他!從此之後,川軍整體都不復存在!而我這個唯一的根,也死了!」蘇慕梓還在手舞足蹈地瘋言亂語,曹玄突然開口打斷了他——

「我會好好照顧慕涵。」曹玄對著蘇慕梓長篇大論的控訴,竟然反常地只答了這八個字,究竟是理屈詞窮,還是心如死灰?

「你還沒有回答我,究竟是不是你!」蘇慕梓怒氣沖沖,當此時曹玄卻答非所問地、屈身跪在地上,似要對他行禮。

「曹玄!?」蘇慕梓錯愕,大怒,「你把話說清楚,這,這,這是什么意思!這算承認了?!」

「曹玄到二將軍身邊時便藏異心,說到底,欺騙了二將軍,隴右之戰從始至終對二將軍不起,必須向二將軍道歉、這一拜、是曹玄今日來意。」

「你可知,殘忍地給予機會再剝奪,不如不給!」蘇慕梓側身,拒不肯受。

「但我是為了給更多人機會,也確實給了更多人機會。」曹玄說時,冷硬至此,「這一拜之後,過往恩怨,便一刀兩斷。」

「你說勾銷,便是勾銷?!」蘇慕梓怒不可遏。

「這幾日靜寧攻堅,曹玄在主公的手下,戰功顯赫,一鳴驚人,也是曹玄的刻意為之,曹玄希望世人能明白,只有主公才知人善用,也警告世人,跟隨庸主必然明珠暗投。」曹玄冷眼看他,不由分說再拜,「這,到底是借用了二將軍給主公墊腳,是曹玄戰後對主公不起之處,是以有這第二拜。」

「曹玄你……你!」蘇慕梓暴跳如雷,想撕碎曹玄的手卻再也提不起氣力。

「曹玄原想保住官軍和二將軍所有人的名節,不料二將軍一念之差,承擔了官軍的所有罪名,自此,官軍全白而二將軍一個人黑……曹玄本還惋惜,但轉念一想,二將軍你是官軍的主公,應當受這苦難。曹玄為二將軍這善舉,替官軍向你第三拜。」三拜起身。竟似要走,曹玄對蘇慕梓的愧疚之情,竟這么快就釋懷,也沒管蘇慕梓同不同意!

「曹玄。向我道歉和羞辱我,你竟能同時做到,真是了不起得很。」蘇慕梓冷笑起來,也不指望曹玄承認罪行,「為何不幫你那當世第一人的主公。求我投降於他?那樣一來,對官軍義軍的聲名豈不更好。」

「何必白費唇舌,唯一對你歸降有信心的曹玄,白碌那晚便已經死了。」曹玄腳步不停,頭也不回,說到底道歉變作擲下重話,也是蘇慕梓自己自找。

蘇慕梓偏不教他這么快就釋懷,陰冷地在他背後笑了起來:「曹玄,我不會原諒你的,活著不會。死了化成厲鬼也不會。還有,紙里包不住火,你賣主求榮,終有一日官軍會清清楚楚,到那時,你就會明白,真正拋棄了信仰的人,究竟是誰。」

 

與蘇慕梓當面對質之後,曹玄的心情顯然有所影響。有影響,卻也是該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