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9章 寓教於樂(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4965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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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禧元年臘月末,曹玄率眾返回川蜀向吳曦述職。

兵馬尚未過境,便能感覺到宋廷舉國北伐之氣象,縱使金境邊民都有叛金歸宋之意,情緒高漲、難以掩飾,偶然提及吳曦都統,仰慕、崇拜溢於言表。

南宋軍民之士氣,可想而知。

「吳氏名聲實在響亮。」曹玄心知肚明,吳曦之所以受到如此擁戴,完全是受其祖父蒙蔭。在川陝百姓心中,吳玠、吳璘、吳拱、吳挺神聖不可侵犯,一聽吳曦就在不遠,自然民心所向、軍心凝聚。

為了這場箭在弦上的開禧北伐,韓侂胄早在四年前便將黨禁弛緩、恩威兼施以籠絡人心,三年前開始大造戰艦,兩年前整頓各路官軍、為韓世忠建廟、追封岳飛為王,去年則設澉浦水軍、增置襄陽騎兵。吳曦作為韓侂胄的親密政治盟友,在郭杲死後即赴任興州都統,亦是韓侂胄在伐金西線所布關鍵棋子。韓侂胄之所以選擇吳曦,必然有一部分原因便是這威信與號召。

「丞相北伐之心早已有之,卻實在操之過急。」曹玄和林阡的看法一樣,韓侂胄發動北伐,除卻想要「立蓋世功名以自固」之外,更因為確實嗅出了金朝的內憂外患,一方面金朝近年來經常與盟軍膠著,一方面其內在急劇衰敗、北方邊境不安。韓侂胄審時度勢並不糊塗,然而他卻把官軍自身的腐朽忽略不計,更加不知道蒙古具體有多強。

「這場戰役,早了至少十年。」曹玄嘆了口氣,愁眉緊鎖。

待到進入宋境以內,沿途路過的所有城鎮,皆有百姓殺豬宰羊、張燈結彩、夾道歡迎。

「是吳都統的人!」「將軍們,早日帶我們打回去啊!」曹玄等人原以為他們消息靈通迎接自己凱旋,然而意外得知他們只不過是看見官軍旗號、激動近前犒勞吳都統部下罷了。

一干百姓,望見他們如見慈父慈母,圍前繞後,尤其老者,老淚縱橫。

「名比實強,卻也不至於此。」覃豐難免驚訝,看著眼前熱鬧豐盛有如勝戰後犒賞三軍的場面,意識到吳曦受擁戴程度比想象中還要大。

留守於短刀谷內的曹玄副將跋涉千里前來相會,同時給他們帶來了吳曦的緊急調令——吳曦指示曹玄不必回谷,而是代表官軍直接前往邊境駐守。曹玄接令,向副將問起川蜀這幾個月的軍政風雲,獲悉吳曦果然忙於造勢。大張旗鼓如他,一則帶領文官武將拜謁「義烈廟」、祭祀祖父宣告志向,二則加緊練兵、激勵士氣,三則治理奸細、暴屍示眾,四則反間金朝、招降邊民。

「若真只是這樣倒也罷了,然而……」副將說時,苦笑搖頭,「吳都統的部將在邊境湊巧抓到個奸細,連日來便一直圍繞著這件事大做文章,眼見百姓們對吳都統的能力和作為稱道,靠吳家吃飯的那幫人一不做二不休,竟還寫了文章歌頌他,漸漸吹捧成了『北伐抗金第一人』,名士、群眾便人雲亦雲。」

「他也真好意思啊……」覃豐笑起來。

「說到底他還是壓抑得太久,總算可以借北伐的東風嶄露頭角。」曹玄出於理解笑嘆。

「谷內義軍,多半不服?」覃豐笑畢,略帶擔憂。

「自然有不屑者,包括蘇降雪郭杲舊部。畢竟吳都統做了多少,大家都看在眼里。然而一旦不以為然,便會被吳軍譏諷,一來二去,難免摩擦。」副將在曹玄面前全是最真實的態度,即便他出身官軍這件事也偏向於盟軍,可見蘇郭舊部都已與盟軍合二為一,「歌功頌德、溜須拍馬的著實太多,都說吳都統三字便代表抗金,誰敢質疑他就是對抗金質疑,如此占據輿論,實在難以服眾。」

「這般說來,谷內又有嫌隙。」覃豐猜測。往往一個觀點拋出,總有人支持有人反對,然而當一方企圖占據道德制高點綁架對面,難免會引起反感和反彈。

曹玄也蹙起眉,這從根本上傷害著他將官軍義軍融合的原則。

這幾年吳曦對曹玄可謂言聽計從,然而他為了支援隴陝、降服蘇氏不得不離開,才數月而已吳曦便本性畢露。暫時接管了谷中三軍的風鳴澗、向來幫林阡居中調停或對外斡旋的天驕,畢竟都是代表義軍、與吳軍隔層關系,不似曹玄這般可以近距影響吳曦。

「兩邊爭執不下,難免擾亂谷中安寧,中立的勢力便生了疑,問吳軍這奸細是怎么抓到的,還忖度這奸細是金人故意送的,表面有利於短刀谷,實際就是要亂我們短刀谷。」副將說,吳曦著實有漢奸之嫌,「大人,吳都統先前被完顏永璉的人捉住過,會否……」

「有人懷疑吳都統有異心,與金國人有勾結?」覃豐問。

「異心倒不一定,確實不省心啊。」曹玄搖頭,憑他對吳曦的了解,不會幫金人亂蜀,不過,此舉著實是做著迎合大眾的事卻夾帶私貨。

「有天驕和風鳴澗坐鎮,吳曦只敢搞小動作而已,不過,也要防微杜漸。舉國北伐,能團結一心再好不過。」副將退下後,覃豐對曹玄說。

「需盡快與主公商議,找人代我駐守西和,助我重新回短刀谷。」曹玄低聲,覃豐點頭:「除將軍外,無人能擒住吳曦筋穴。」

覃豐也離開之後,曹玄一個人負手在驛站的後院中走,不刻便要重返戰地,他心里一時百感交集。

朝廷北伐,終究操之過急……若是再給曹玄寬松的時間,像拯救蘇氏官軍那樣、整合好吳氏官軍與盟軍該多好。

歡聲笑語越來越近,曹玄回神循聲去尋。園中臘梅開得正好潔白無瑕,枝葉後映出慕涵嬌俏可人的臉蛋。

此刻她正拿著糖稀逗著四五個小孩背誦詩詞,無憂無慮的樣子教曹玄看到時煩惱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錯了錯了,背錯了,漏了一句。」「沒錯,沒背錯!最後一句還沒背!」「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那幾個小孩開始爭論,面紅耳赤。

他們可能根本不懂意思,只是操著一口方言來誦出韻律,然而這個歲數記得的東西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

這首詞曹玄沒有聽過,應該是新出,詞境這般高遠,集懷古、憂世、抒志於一體,必然出自大家之手。

「這是誰的作品?」曹玄上前一步問。

「辛稼軒的!」小孩們異口同聲。

「啊……」曹玄早該想到是他,風格豪邁而悲涼,難免重復了幾句:「好詞,好詞啊,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可惜爹爹不讓唱!」「因為吳大人不讓唱。」「是啊是啊!」小孩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訴苦。

「為什么?」曹玄一愣,小孩們也說不出個理由,曹玄回顧全詞,意識到了什么,搖頭一笑。

「義父,為什么啊?」慕涵上前來,吃著剩下的糖稀。

「因為不合他們心里的想法,所以他們覺得不吉利。」曹玄說。

「又如何?詞寫得好,還是傳開來了。」慕涵笑得無邪。

近年來韓侂胄羅致的主戰之臣盡皆名流,如葉適、辛棄疾、陸游等等,其中辛棄疾被任命為浙東安撫使,按理說,辛棄疾應該也和朝廷一樣亢奮、激進。

曹玄心里難免對辛棄疾油然而生崇敬之意——他雖不在江湖,看得卻和他們一樣冷靜、清晰。

鼻尖一冷,不知何時,天際已飄起冬雪,站在戶外還有些料峭寒意。

「回去吧。」曹玄拍拍慕涵的腦袋。

慕涵還抬頭傻傻望著頭頂落雪:「好美的雪!好像宋大哥的玉龍劍啊。」

「怎么,想回短刀谷了?」曹玄寵溺地笑。

「不是回短刀谷嗎?!」慕涵一個激靈。

「終會回去的。」曹玄停下腳步,接了須臾雪,正色說。

川蜀此刻,應該處處都在下雪吧,只是有靜有動,有急有緩罷了。



開禧二年正月,短刀谷。

雪停之後,快溜橋周邊又門庭若市、生意繁忙了。

由於五加皮近日生病發燒,本就日理萬機的風鳴澗非得抽空出來管他,自然焦頭爛額。大夫們一邊治病風鳴澗一邊罵娘,罵到大夫們接二連三被嚇跑,風鳴澗口口聲聲說他越來越厭惡這個臭小子:「如果不是有點良心,早就將他扔掉了!」

公事私事折騰了風鳴澗一個上午,終於可以偷閑到范鐵樵這邊喝一口酒,路遇從隴陝前線退下養傷的寒澤葉,風鳴澗說什么都要拉他來茶館里對飲,寒澤葉不喝酒,只品茗。

「不喝酒作甚?怕傷好不了?不會的,主公向來帶傷喝酒,也沒見他不行。」風鳴澗笑勸之時和茶館老板范鐵樵點頭打了個招呼,范鐵樵還懂與時俱進,以前只賣茶,現在酒和飯菜都有。

寒澤葉搖頭婉拒:「酒會促進毒發。」

風鳴澗語塞,這才意識到他是因毒發才退居二線,不禁有些可惜,嘆了口氣:「也好也好。茶有茶的香,茶的益處。」

寒澤葉看著他手中烈酒:「這東西,活了半輩子都沒有沾過多少。人說一醉解千愁,風將軍無愁為何也要喝?」

「我沒愁?!」風鳴澗哈哈大笑起來,低頭扒開給寒澤葉看,「我愁得,你瞧,白頭發都出來了!」

「風叔叔,什么事能愁著你?」楊若熙和另一個少女從茶館外面走過來,若熙性格內向不愛與人打招呼,此刻笑語盈盈的自然是另一位。

那少女原是湖南華家拳華一方的幼女華子榆,年前入谷與熙兒一起學習如何看護傷病,接替了從前的玉澤、玉泓和王寶兒之職。子榆的出現彌補了熙兒在慕涵、小玭等人離開川蜀後的孤獨,所以熙兒很快就成了子榆的小跟班。

「什么事愁著我?自然是那五加皮!」風鳴澗氣不打一處出,恨不得將他壞話一股腦兒倒出來,忽然怔住,「子榆,熙兒,你們兩個又偷懶啊!等我告訴意大夫,叫她收拾你們。」

華子榆笑著一聲過來摟住風鳴澗:「趕緊殺風叔叔滅口!」

風鳴澗幾乎被勒死,恐女子症又犯了:「華子榆!你說這種瘋癲性子怎么看護,放手!你看熙兒多文靜,不像你這般……放手!我的名節多重要,男女授受不親!」

寒澤葉靜靜一笑,不說什么。

范鐵樵路過插話道:「意大夫才不會懲罰人呢,女大夫就是好啊,比樊井脾氣溫柔千百倍。」說罷臉還一紅。那意大夫是短刀谷長久以來醫術僅次於樊井的意冰大夫,年近半百,慈眉善目,先前在谷中時林阡也總將吟兒托付給她。

熙兒一直都拘謹,看見寒澤葉在此,臉都不敢抬起來,想起了什么湊過去問風鳴澗:「風叔叔,那個五加皮呢?意大夫說他病了,你扔他一個在家,不怕他出什么事?」

「不怕不怕。」風鳴澗壓低聲音,「我把他手腳牢牢綁在房里面,他動都動不了能出什么事。」

「我問的出事不是指動出事來……」熙兒面如土色,子榆聞言色變:「風叔叔你是在虐待小孩子!」

「我能怎么辦,我好久不喝酒了啊,一聞酒味他就湊過來也要喝,我當然得出來偷嘴……」風鳴澗各種理由。

華子榆苦嘆:「五加皮真是可憐,娘不要他,又碰上這么個倒霉爹爹。」

寒澤葉一怔,想他從小到大,也不就這么綁在房里的么……

驀地一聲巨響,當真振聾發聵,不知何處地動山搖,連風寒華楊這幾人腳底下都轟一聲重重一震。風鳴澗原還喝酒忽而雙腿顫抖,臉色蒼白,刷一聲站起來就往外跑:「不好了!五加皮!」

攔都攔不住,跑得還剩一溜煙,寒澤葉一笑繼續品茶:「不必驚慌,不是那個方向。」

熙兒佩服他鎮定,想問卻不敢開口,華子榆看出她心意,一笑幫她問道:「寒將軍知道是哪里么?」

寒澤葉指向一處:「應是彼處山上雪崩,不過沒關系,窮山陡壁,本就沒什么建築,不會有傷亡……」

子榆和熙兒看見他手指的方向正是快溜橋,皆是大驚失色齊齊站起:「什么?!」正好那邊有個人慌里慌張奔過來:「不好了,出大事了,快溜橋塌了,橋上有好幾個人呢!」

熙兒大急,失了分寸:「糟了,蘭山姐姐!」

寒澤葉心頭一顫:「什么快溜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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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地點附近,圍了黑壓壓一大片人,石中庸站在中央,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暴風雨來的前兆。

幾個受了點輕傷的小兵,基本都是擦了胳膊磨著了腿,但想起方才雪崩還心有余悸。子榆試圖往谷底看卻一陣眩暈,差點就倒了下去,虧得熙兒手快拉住。那快溜橋就粉碎在千丈崖底、不見天日。

「石頭,宋恆和蘭山找著了!」陳靜面有喜色地上前告訴石中庸,「總算沒有人因此喪命!」

循聲看去,寒澤葉終於明白自己再一次遲到,一份愛,能遲到多少次?走了宋賢,又是宋恆……

蘭山額上有傷,在宋恆背上昏睡著,而澤葉此刻,只知道自己心跳在加速,雙眼一直盯著去給蘭山看傷的意冰大夫,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聽覺感覺,根本不知道四周圍發生了什么……

直到意冰替賀蘭山把完脈包扎完示意無事,寒澤葉才終於放下心來,回過頭默然看了一眼面目焦急的宋恆:宋恆,希望宋賢不能給的,我給不了的,你都能給她。

道旁傷者們的話終於傳入耳中:「雪球來的時候,正對著宋恆將軍啊,蘭山大夫想也沒想,一把推開他啊!」「然後宋恆趕緊滑下懸崖去救她!」「這么說來他們倆原是在談情說愛嗎?」「原來他們早是一對啦!居然瞞著咱們!」

「這樣好啊,咱們短刀谷醫術第三的蘭山大夫,時隔多年終於有個門當戶對的追求者了!」「唉我可比不過宋恆將軍啊,可我又非蘭山大夫不娶,看來要打一輩子光棍咯。」「你就省省吧,不如娶我吧!」「太好了,太好了!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是,皆大歡喜。

寒澤葉佇立在冷風中,藍發落寞地被風吹起:自己,什么都不是,依舊。

暴風雨還沒爆發出來。

許從容面色尷尬站在一隅,石中庸仍舊滿臉怒容,他越沉默,火氣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