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5章 孤館閉春寒,簫中斜陽暮(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3429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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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延安府,人海中。

他右手提著一包葯,表情麻木、心甘情願地被淹沒。

經過的街道人頭攢動,不時還傳來幾句罵聲,依稀有個少年被圍毆,臉上臟污,頭發散亂,熟悉的畫面。

他心被觸、排斥去管,正欲故意繞遠,卻不想那一瞬穿過人群,看到那少年抬起的雙眼、清亮得刺目。

那少年剛好眼神也撞見他,瀕死的表情陡然復活,慘呼聲中摻雜著驚喜、激動、委屈:「少爺!」

少爺,很遙遠的稱謂了,雖然才短短數十天,他卻被人叫慣了駙馬。

林陌宛如元神回歸了軀殼,不假思索沖上前去,斥開那些等閑之輩,一把將崇力抱進懷;千言萬語沖到口邊,卻一時不知怎么問、問什么?

崇力精疲力盡,沒說句話就暈了過去,他不管不顧將崇力負起,匆匆往他暫住的府邸中去。

沒想到會重逢。他把崇力派離興州,原是想要向林阡求救,

誰想到,現今他自身也已離興州千萬里,

誰想到,林阡的人會那樣對他?

一步一蹣跚,舊傷未痊愈,心隱隱作疼——

「老爺被調查後的那兩日,我們走到哪里都會被人監視、追殺,其實不是別人,正是短刀谷的人干的。」

「這樣的事情,短刀谷的人,二十多年前就干得出來!」

「那晚我去找華一方求救,意外撞破他正和吳曦把酒言歡……」

「華一方親口對宋恆說,如果傷到主公的名譽,便立即與你我劃清界限,盡一切可能斷絕關系……他們卻沒想到,我會在他們身後,偷偷聽到吧……」

說出這四句話的人,第一句,冰冷,第二句,憤怒,第三句,哀慟,第四句,瘋笑。

情緒不穩的他的母親,和他一樣經歷了九死一生,遲了他半月終於輾轉至延安府,攜帶著她保守了這么久的秘密,和真相。

奄奄一息的她,死死攥著他的手,用盡力氣繼續回憶,興州秦府的大火之夜,伸手不見五指的濃煙中,華一方的弟子和吳曦的親信是怎樣掘地三尺還要置她於死地的……

為了林陌,為了秦向朝,她憋了那么長的一口氣,強忍著身體大片皮膚都被灼傷的痛楚,總算爬進了秦向朝的書房找到地窖。

苟延殘喘,卻花了一張臉的代價。

也好,不必喬裝打扮,就能躲過短刀谷那些落井下石的宵小。

忍辱負重,飲血泣淚,慘絕人寰到甚至需要吃草啃樹才活下來,一路北上,衣衫襤褸,受盡屈辱才終於回到林陌身邊,重逢之時,母子二人都是喜出望外、喜極而泣,他沒想到她還活著,她沒想到她能辦得到,從此以後,她便只剩這唯獨一個依靠。

「所以,你的意思是,將你置於死地的,不是別人,正是林阡?」他努力聽完,微笑,問。

她忽然愣在那里,半晌,一行熱淚淌了下來,流過坑坑窪窪、丑陋不堪的臉:「阡兒他……」

對母親的第一句話,他持保留態度,短刀谷的人,不會在沒有證據的時候就已經著手滅口。

母親第二句說短刀谷人有前科,但是他以三分理智對她問,有沒有可能是吳曦栽贓嫁禍。

第三句,她指證華一方和吳曦勾結,他萬分理解,那只是官場上的虛與委蛇。

但第四句,他忽然沉默、無言以對。當日散關,追殺他的官軍中,他也親眼看到了華一方和宋恆的麾下。

那發生在血濺婚宴之後,短刀谷中人確實做得出斬草除根。

所以在大散嶺的懸崖邊,他就清楚了他派崇力求援還是太天真,林阡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救他。

即使林阡肯念親情,他麾下的人也絕不答應——林阡的人,嘴上說著大義,其實還不是以大義為擋箭牌,做著棄車保帥的事?

只是林陌萬萬沒有想到,他們對玉紫煙居然也能如此殘忍,華一方他,竟然推進、甚至主導了大火之夜!

比吳曦下令通緝追殺林陌還早——原來,他們根本不是迫於吳曦的壓力,他們,是怎樣的迫不及待!?

沒有約束好手下?林阡不知情?林阡也不想這樣、他為林陌血洗了陳倉?再多的借口,都辯駁不了,如果不是因為他,華一方、柳五津、宋恆、徐轅,何必、何苦要林陌和玉紫煙命。

背後一刀,只是令林陌對林阡失去信任,死心;以為南宋江湖,他不配眷戀。

而玉紫煙身上臉上的無數傷痕,教他每當想到林阡之時,都下意識攥緊了拳,死去的心被戰意點燃;分明南宋江湖,不配他眷戀!

林阡,這筆賬怎能就這么算?

你的短刀谷,為了你,傷害了我的家人;我,是否該向你這個短刀谷的統帥討還?

對付他他姑且可以退讓,可以忍,刻意殘害他身邊的無辜,那就萬萬不能接受——

原來母親不是被連累,而根本也是被針對嗎,就為了你林阡可以高枕無憂?!對這一幕,你們謀算、期盼了多久?

「不,不會的,他們是他們,阡兒是阡兒……」母親的傷口遲遲未好,重逢他後,緊綳的情緒終於放松,卻數病齊發、高燒不退,即便如此,囈語時還為林阡開口。

她怎能懂,林阡和他的盟軍是一體,功與過都在他的雙肩上。

陌望著她,滿面寒霜。

「少爺!」這一聲將他思緒拉回,他才意識到,就在他將葯送到母親床頭注視她時,背上的崇力已經恢復精力清醒了過來。

「崇力。」他將崇力放下。

「這位是……」崇力揉了揉眼睛,仔細辨認良久,確定沒有看錯,又驚又苦,伏在她榻旁痛哭流涕,「夫人!您怎會……」怎會變成了這副模樣!

潰爛流膿,千瘡百孔,他無法相信溫婉優雅的老夫人,竟成了個沒有臉的人。

「是、崇力啊……」玉紫煙悠悠醒轉,精神萎靡,重重咳了幾聲,「你這些天,去了哪里啊?」

崇力猛然一驚,想起什么,心中一慟,跪倒在地,只是磕頭不願起身。

「怎么了?」玉紫煙和林陌原本一個昏沉一個失魂,沒想到他會這般動作,難免吃驚。

「夫人!少爺!老爺他!沒有了!」崇力淚流滿面,林陌只覺腳下一空,頓時無地可站、無處容身,玉紫煙眼神空洞聽著這句,像沒聽到一般,半刻後,陡然慘叫一聲,半個身體跌下床沿,淚水填滿她臉上溝壑:「不可能,不可能,他那般善良老實,怎能被無辜冤死?!」

林陌只覺胸口堵塞,原來,林阡的人,不止是殘害,還更加是害死了他的親人?即使他已經退到絕路,即使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么久,他們還是不能保證秦向朝最起碼地活著。

那么林阡,你給我看到的良心、通融,也只是做做樣子、是虛情假意嗎!那天之後的所有事情,你明明都已經可控!

還是說,血洗陳倉,終究只是解脫了你,你自己而已!

「父親他,是吳曦用了刑?還是華一方、柳五津、宋恆、徐轅,他們……」仇恨已然滿溢的此時,他克制著心中憤怒,問崇力誰是主使。

「不是。是抗金聯盟的盟主,鳳簫吟,是她下令把老爺處死,還懸首於要道示眾,昭告天下要將我們株連九族……若非我趁其不備逃出來,只怕再也見不到少爺和夫人……」誰料從崇力嘴里吐出的凶手,給了林陌始料不及的沖擊:「念昔?」光線在陌的身後跌宕,他唇角翕動,好像還想說什么,卻沒聲音。

「少爺,是我親眼所見,亦是她親口承認。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將她從那樣一個單純善良,變成了如今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崇力咬牙切齒,「她是為了讓林阡沒有後患……剛到川蜀的那年,她就對少爺做過同樣的傷害!」

崇力一時激動,臉上肌肉都已扭曲,林陌面無表情,沒有人能看懂他的心。

「你知道么,林念昔,她從前是我的未婚妻子……可是現在,她不是我的。」秦淮河邊,她把《東坡全集》還給他,暮色里泛著淡淡的木芙蓉香。

「如果你是我的,你逃也逃不掉!」夫子廟前燈火絢爛,她聽到他的表白,低下頭緋紅著臉。

「你最近可有空閑么?陪我去賞心亭吊古如何?我有東西要給你,也有話要對你講。」他預備在賞心亭將戴在身上十幾年的玉玦交給她,當做定情信物,可惜那一幕沒能發生。

「你是她對嗎?我總有一份感覺,你就是她。你就是她,念昔……是不是……」「不,我不是她!我怎么可能有那個福氣,配得上林阡!」建康城黯淡的監牢里,她一時心急說漏了她對別人的愛,那個別人,林阡,差一點就是他,本來不就是他?

「盟主之位,可以依然由你來當。我與徐轅合作,不僅要奪那些權力,還要奪了你。」「那你真是妄想了,我只會當一個人的盟主。我鳳簫吟,只會當他林阡一人以下的盟主!」「縱然他此刻,已經什么都沒有了?」「你做你的春秋大夢去,是他林阡的位置,你和徐轅加起來都篡奪不得!」黔西魔門的斷崖,他發現他根本沒辦法和林阡對弈,棋還沒下,滿盤皆輸。

「不知林阡的志向及不及得上我,完成的會不會比我能完成的出色。」「會,一定會!他會比你完成的出色,只要你不參與、不存在,他必然能夠很快完成你所說的功業!」「好一個『不存在』……」

「念昔,我已經送出,你也收到了。雖然你,沒把它當做禮物,而且,還是和林阡給你的放在一起……」「對不起,我不能要!」「……你總要逆我。」「我只是不希望,留下後患發生的可能。」

短刀谷,兩次正面沖突,沒有刀兵,也不見血,為何他卻體無完膚。

過去的歡笑和後來的殘忍交替映現,從他的記憶深處一點點地襲上來,那是他們的愛情,不,是他對她的愛情,已經到了毀滅的邊緣反復徘徊。

沒時間了,無法挽回,念昔,念昔,我該怎樣還去愛你,你處死我父親的那雙手,親手將你從我林陌的原則里抹除。

從此以後,你在我心里,徹底與林阡無異,甚而至於,你比林阡還要令我……深惡痛絕。

飲恨刀的宿命,

為戰而生,為戰而逃,

林阡,林念昔,

你夫妻二人,

一個迫我背井離鄉,含冤莫白,

一個害我家破人亡,不得翻身,

我恨你們,

如何不恨!



一縷夕陽印染於階前,院中柳樹剛抽出新枝,

隔著一道圍牆,似有簫聲起,低徊、幽婉、嗚咽,

穿透他清冷、空盪、孤寂的靈魂。

恨他們?恨他們,便是與那南宋的風煙,漢家的興亡,徹底作別,

恍惚又聞子規啼,一叫一回腸一斷,

此情此景,蜀中應當盛放杜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