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1章 卦不敢算盡,謂天道無常(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5130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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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其所好,固然正確,然而謝清發的愛好,是什么,怎樣投?初夏黃河,逝水洶涌,林阡獨自沿岸邊行邊想,不覺從長河落日,直走到星夜燦爛。

林阡和完顏永璉一樣,先前都錯看了謝清發,以為其既要洗刷父輩恥辱,便一定在意報仇或平反,被吸引被打動並不難。直到謝夫人對楚風月下毒明志,才知謝清發本心是「無論如何都置身事外」,那也是五岳一直以來奉行的方略——「平反昭雪」「報仇雪恨」兩種籌碼,竟皆無法左右他們的思想、激起他們的戰念。

「這並不表示謝清發就不想洗刷父輩恥辱,只是有些東西他和他父親看得更重。」這樣的猜測形成於三日之前、林阡與燕落秋交涉後的下山途中,很快就被沙溪清證實了一二。沙溪清告訴林阡,謝清發武功與之不相上下,閉關很可能是為了修煉提升。形勢如此嚴峻還能袖手幫派事務去練武,幾乎可以斷言謝清發的愛好是鑽研武學、勝於一切。

但林阡能掌握到的線索,完顏永璉不會晚多久。

山深路險,五岳的前三當家都不是尋常探子可以靠近,除了海上升明月的八大王牌之「真剛」身處柳林,磧口和孟門一直靠林阡越風越俎代庖,身兼數職、捉襟見肘,消息來源難免狹隘:而金朝腹地,原就有不少官將與謝清發有過接觸,控弦庄行事也比盟軍要便利得多。越風「暗箭傷人」事件已給林阡示警:仆散安德就在趙西風近身,可以先於盟軍掌握謝清發閉關的地點,甚至找到他、近水樓台先得月,對此林阡奈何不得。

找到謝清發,又要用什么條件招誘?世上武功千千萬,豈是每一種都能誘惑他?沙溪清說鄭王府與謝清發的父輩不熟悉,不代表完顏永璉的曹王府、完顏永功的郢王府不了解。諸如此類,金軍可能的優勢,無不令林阡心憂。

好在,林阡在交涉時陳述的利害也殺傷不小,至少三當家的異心、薛煥的分化,已經給五岳預演了兔死狗烹。謝清發也許是武痴,但他不是個傻子,如果不出意外,五岳聯合宋軍和保持中立的可能性三七分。

因此,燕落秋「三思之後的抉擇」尤其重要,不管她是何居心,公開場合下的她都是謝清發的化身,她的表現、行為都體現著謝清發有未被金軍攻克而動搖。她給盟軍的這三日眼看就到期限,越風嫌疑既消,沈宣如錢糧已還,下一步便是她給林阡的答復。

或許,燕落秋已經給出了答案,林阡回到盟軍據點時,意外被百靈鳥告知,今晨束乾坤薛煥的自相殘殺,竟是燕落秋盜用束乾坤兵符所致。

「盟主讓我來告訴盟王……」百靈鳥的第一句話。

「……她自己呢。」林阡終究有些失落。

燕落秋此舉,本意可能是對三當家敲山震虎、然後繼續坐山觀虎斗,亦有可能是警告金軍拿出誠意勿再背後捅刀,還有可能是故意靠近林阡、以行動示出聯合誠意。無論哪種初衷,都不幸行為過激開罪薛煥,令那位真性情的薛大人大動肝火。呂梁軍情,節外生枝——

正是這一日的入夜時分,金軍與五岳不斷摩擦終起沖突,折損五岳在柳林十余驍將不談,更殃及孟門柳林之交數百風雅之士,燕落秋和趙西風即使想隔岸觀火都不可能。

戰況傳到磧口已是半夜,對盟軍不失為一個好消息,正如越風對吟兒說的那樣,燕落秋盜用兵符很可能得罪金軍,盟軍對五岳的爭取只需加點力道,言下之意,林阡應趁此機會提前與她交涉。卻想不到這么快,連這一晚都沒熬過去,那邊就已經在火並,一切都源於金軍無法容忍而先行發難。

發難,表面是忍無可忍、師出有名,內涵應當是薛煥想以軍威震懾,給五岳預演槍打出頭鳥。誠然,薛煥冒了為叢驅雀的風險,但贏得殺雞儆猴的機遇。一切只看五岳是激昂者多,還是怯懦者眾。

盟軍在側,何不將怯懦都爭取為激昂?網羅五岳,兵貴神速。

吟兒聞訊便匆忙去找林阡,甫一掀開簾帳,便看見祝孟嘗手舞足蹈,而林阡正背對著他,邊聽邊看地圖冥想。聽到聲音,祝孟嘗轉過臉來,喜不自禁:「哈哈,主母,你也知那事情了?天賜良機!」林阡也側過身來,平素他喜怒不形於色,此刻一瞧見她,高興得溢於言表:「吟兒……回來了!」

「還不趕快去爭取她?」吟兒急急問。

「天還黑著,還是等等。」林阡訥訥說。

「莫貽誤了軍機,怕被她勾引,便我陪你去!」吟兒趕緊發號施令。

祝孟嘗憋許久,沒止住,索性放聲大笑:「主母,主公哪是怕她勾引,分明是怕你喝醋!」

「不是。」林阡瞪了祝孟嘗一眼,嚴肅否定,祝孟嘗一愣閉嘴,吟兒當即板起臉:「不是?那你是更怕她了?」

「不,更不是。」林阡急忙斂了主公威嚴,低聲溫和地對她說,「我已安排仇偉前往柳林救急,算算時間距離,約莫天亮會傳回消息。行動比言語更要緊,若能雪中送炭,也好過趁人之危。」

「哦……」吟兒和祝孟嘗大眼瞪小眼,怪不得沒見仇香主。

吟兒想了想,也懂,這起戰禍其實已經連累無辜,林阡不可能跟祝孟嘗一樣怎么看還有點幸災樂禍,他心里當然救人要緊,她也希望五岳能回報以真心。

正說著,沈宣如帶著錢糧從趙西風那里回來,林阡告訴吟兒和祝孟嘗,原本他派遣了一支十三翼護送沈大少,卻是一聽說柳林禍亂,便將那些兵力全都抽調送去了柳林,「和仇香主路線不同,時間卻是差不多的。」只是辛苦了沈大少,瞻前顧後走了好幾個時辰。

「兩路救兵,穩得很了。」吟兒笑逐顏開,既是為戰亂將消,亦是為聯軍有望。

「是啊,吟兒……」林阡看吟兒好像已經不在意,看著她笑,他也不自覺流露了一絲微笑。

天時地利人和,眼看盡歸林阡,然而翌日清晨傳來的戰況,卻令人震驚是宋軍大敗……

敗得毫無懸念,當仇香主意欲在金軍打擊下對五岳伸出援手,正在交兵的五岳和金軍卻突然休戰、一同調轉矛頭指向宋軍……

恍然驚醒,薛煥和燕落秋竟是合謀演了這樣的一出戲?!一方面拖延盟軍、吊著林阡想聯合五岳的胃口,一方面讓金軍和五岳愈演愈烈、示出機會要盟軍相救,卻把林阡的心理拿捏得如此精准,請君入瓮,措手不及。

能算准林阡會派兵雪中送炭而非言語交涉的,呂梁當地還能有誰?必須承認,在完顏永璉統治下的戰爭,沒有一次結果是反常規的。

若非林阡持續關注、祝孟嘗及時補救、十三翼掎角之勢,此去柳林的宋軍必全軍覆沒,饒是如此,也只能救仇香主一命、而無法給他逆轉敗局,小秦淮損失慘重。

黃河水,千萬里沙縱橫,千萬年血翻滾。



亂世間好像卻還真有個心遠地自偏的際遇,就像不遠之處的磧口桃花溪,將近巳時的此刻,波瀾不驚,潭面無風。

溪邊桃花間的綠衣女子,卻沒有她外表那般晶瑩剔透,她這個人,復雜得難以言喻……

沙溪清想這樣概括,她,燕落秋,是在世俗與絕俗中輾轉,在風流和風塵間輪回。

如果說對藍玉澤是夢縈,對燕落秋便是魂牽,對藍玉澤有憐愛,對燕落秋則是激賞,此二人皆絕色,不愧傾國與傾城。

尤其她,燕落秋,是整個河東,抑或天下間唯一讓沙溪清深有同感之人。憶當年,扶簫落雪,流水歸雲弄煙雨。而如今,撫琴戲月,飄花飛絮惹風雷。

他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卻太懂玩火終將自焚,所以他再度不請自來,是想阻止她一錯再錯——

她竟然答應金軍共同對林阡設下騙局?從何時起?一定發生在楚風月圍攻林阡的那晚之後,因為當夜她如果就已降金完全可以直接參戰;她和趙西風想要中立的本心也不是撒謊,那么她和金軍聯合是在這不動聲色的三天內?然而這三天,她本該在調查柳林三當家的忠誠,聰穎如她,怎就把林阡的敲打拋諸腦後?她不可能輕信平反,那么,是像林阡擔心的那樣、操控著她的謝清發動搖了?這樣快?不應該!就算是,難道,燕落秋竟完全失去了自我,謝清發的主見便是她的路線?

沙溪清心亂如麻,想開口,但看見她專心致志的模樣,不忍打擾,竟遲遲說不出半個字。

她專注投入的側臉令任何男人看到都會痴迷神往,而她才不顧誰在觀賞誰會駐足,彈得興起便亂奏一氣,自我陶醉也微閉雙眼,夏風拂過沙溪清的衣角,他怒氣漸漸散了不少,竟忘了來意只想著看她聽她。

不經意間,燕落秋一邊撫琴一邊問,不曾回頭便知是他:「小狂俠,為何對那抗金的聯盟死心塌地,難道真因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沙溪清不知何時被她發現,一愣,笑道:「我本瀟灑之人,便因我最愛的女子——藍玉澤說要抗金,我便也隨她加了她的聯盟。我今日也是為了她前來,問你燕落秋一句,當真可以連心儀的男人都敵對?」

燕落秋弦音輕顫:「心儀?」

沙溪清聽出曲誤,篤定一笑:「我記得世人將你與藍玉澤並稱時,曾經有個相士說過一句,藍玉澤姻緣坎坷,一生不會愛上任何人,而你燕落秋恰恰相反,會愛上無數個人。」

燕落秋一笑置之:「無情濫情都是自己的事,與旁人何干?」

沙溪清搖了搖頭:「可是那相士說錯了,說反了。我見到的藍玉澤才會愛上無數人,燕落秋你,卻沒有遇過一個真正愛上的人,因為沒有人會觸動你內心,直到你遇到他。」

「你說什么。」燕落秋面不改色、短促地問。

「難道不是?」沙溪清反問。

「何以他能觸動我?」她認真,翹首以盼。

「因為你了解我,這世上,能讓我沙溪清服氣的男人,他是唯一僅有。」沙溪清發自肺腑說真話。

燕落秋愣了愣,噗嗤一聲笑出來。

「坦盪盪承認吧。」沙溪清永遠這么自信。

她不置可否,顧左右而言他:「不是人人如你這般,會將情愛作為原則。」

「呵,原則就是情愛怎么了,膚淺?可笑?信仰、理想就高尚幾許?說到底還不是聽從自己內心?」沙溪清冷笑,語氣包含失望,「這些,都是你自己說過的話。」

她眉間掠過一絲惆悵:「那時的我,雖然未動真心,卻愛過無數人,當然會這樣覺得。可現在,你說動了凡心,卻無法……」

「沙溪清,你怎又來了!?」當是時,趙西風遠遠看見沙溪清便來逐客,聲音太大,將燕落秋「無法」後面的話都蓋了過去。

「小聲些!耳朵聾了!」沙溪清怒斥,斷水劍已然出鞘。趙西風明明是主,卻一怔僵立、大驚退到一邊,躲得太急臉上通紅一片。

沙溪清再不啰嗦,旁若無人,述說來意:「我是真不理解,你為何要同完顏永璉結盟?」

燕落秋看到他眼中仇恨濃烈,嘆了口氣,答:「鎬王與鄭王終究不同。」

「有何不同?即便一開始是不白之冤,五岳在決定公然反抗金廷的那一刻,就因為失去了所有門路,而放棄了據理力爭、寧可與金廷成仇。落草為寇,和我鄭王府有何不同?」

「當年沒有的路,如今曹王已經鋪好。天下大勢所迫,或許我們該感謝林阡。」燕落秋淡笑。

「林大俠不是已同你們講過,完顏永璉所謂『平反』是假?」沙溪清怒其不爭。

「我調查過三當家,所謂和薛煥結拜,純屬子虛烏有,此外,對趙西風暗箭傷人確實不是撫今鞭,但也是林阡自己以『栽贓嫁禍』來反栽贓,故意離間五岳與曹王,雕蟲小技。」燕落秋察覺衣衫浸濕,毫不介意於人前更換,說話的同時只睨了他一眼,卻透出一股明顯的敵意,那敵意,端的也是收放自如、把持有度的敵意。

「好。好得很。」沙溪清根本分不清這是真話假話,難掩氣惱,「就算完顏永璉允諾是真,他也不可能做得到。十多年來,如果你們安分守己,還有希望平反,偏偏作亂民間,比我鄭王府罪孽更重,他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說服得了完顏璟。可別忘了,他自己也是完顏璟的眼中釘!到那時他明哲保身,勢必對你們過河拆橋,旁人不懂,你竟也一樣愚蠢,看不透在被他利用!?」

燕落秋搖頭:「利用?利用是相對的,他利用我們來打林阡,我們也利用他來尋五岳的出路……」

「出路?讓別人侵占自己那叫出路?哼,什么洗刷父輩恥辱,你們這般在意平反,其實是想著要結束流寇命運,回歸夢境里的錦衣玉食吧,卻不知不當流寇的那一刻,便是死的那一刻。」沙溪清冷笑,回看趙西風,「趙西風,你說得好聽,『要想日後萬事聽憑我意,務必此時不受外力干擾』,才三日,就被平反的好處干擾,蒙住眼蒙住心,你且等著,五岳被一支支地打散重編,此刻的任何余地,到那時片甲不留。」

趙西風一凜,當即回應:「五岳面前兩條路,一條是很危險,但有機會實現夙願,另一條下場可能好些,卻會讓我們越行越偏。我們自然選前者。」

「什么叫越行越偏,聯合林阡怎就走偏?」沙溪清不解其意,「而且你們,明明還可以原地不動!」

「我們都想過原地不動,可惜林阡說過,這池水,永遠都不可能再清。必須走一步,那便這樣走。」燕落秋堅決地說。

「這個『我們』,是你和誰?」沙溪清完全明白,趙西風不夠資格做主,燕落秋也不見得能支配,一定是謝清發遠程調控,所以他真的如林阡所擔憂的那樣,動搖了,降金了。

「是謝清發吧,他到底抓住了你怎樣的把柄,讓你這樣迷失自我、為他賣命?!」沙溪清見她不語,情不自禁近前質問。

「放肆!」她話語陡然嚴厲,這一刻他與她靠得如此之近,只感到美色與殺氣一同排山倒海來襲,這感覺並不錯誤,因他步入禁區她已驟然提琴,霎時靠近沙溪清的琴端立刻有銀針噴射,饒是他武藝高超也險些沒有躲過。沙溪清又驚又怒,持劍擊盪,後退兩步,這一瞬的交手,宣告談判破裂,敵我涇渭分明。

「沙溪清,你過分得很了!」趙西風大驚失色,眾麾下劍拔弩張。

「回去吧。向我心儀的男人復命,這便是我三思之後的選擇。」燕落秋微笑,沙溪清趙西風皆是一愕。



沒有誤會,不是假象,五岳和金軍果然是預謀。

沙溪清將話帶到柳林孟門之交時,林阡和吟兒尚在收拾殘局、安撫當地小秦淮盟軍。

「金軍可能見過謝清發,說服了他,沒想到,他比我們想得要傻。」沙溪清嘆道。

「或是說,比我們想的要更加痴迷武學?比獨孤大俠更痴,接近肖逝、甚至淵聲……」吟兒猜。

「真可惜,我鄭王府流落過早,不曾與五岳父輩武斗,無法對你們提供幫助。」沙溪清不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