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0章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4166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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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走上岔路,確定離林阡已經很遠,楚風雪開始對掩日迷惑性地吹起蘆管。就算他不在此間、聽不到,仆散安德有他提供的破解手段,勢必靠得近也聽得懂。

便那時,她也得到了控弦庄的蘆管之音,此起彼伏,急促強烈,意思正是,「全力抓捕落遠空」,正中下懷。

其實很可惜,她已經是雙重細作,只差一步就能爬得更高、搗毀這個剛重建的控弦庄也說不定……

然而,「細作最忌有情,我怎就有了?」淡淡一笑,這段時間,掩日焦頭爛額,她落遠空委實也失了分寸,常常作出些往日她可能還會恥笑的舉動。

是的,主公,細作最不應該動情,可我卻動情了,而且這情和我這人性子一樣,深不可測,於是也確實不應再當細作。我若能活著回去,或許也是這十三翼之一?也挺好的,時時刻刻都可以看見你。

控弦庄此番對她設局,萬料不到此刻她也在對控弦庄設局!雙方的網隨著兵馬漸近而即將相撞,她本已慷慨赴死,卻沒有想到,這瞬間穿插進一個始料不及的枝節,居然是屬於八大王牌之一「滅魂」的暗號,他也參與了這場靜寧會戰嗎?他的蘆管分明在對落遠空說:「屬下無意撞見掩日與金人合謀騙其下線,一旦證實其變節叛國,情急出手將之擊殺,以保全其余幸存者。」由於是最新分支,才剛啟用他一個,掩日或仆散安德都不知他存在。

卻聽他又問落遠空:「上線若然危險,可發求救信號,待我去援!」

是的,海上升明月有一個專屬於落遠空對八大王牌的求救信號,她還沒發,若干年前,破軍雖制定了,卻從未發過一次,這四年來,她也沒有碰過。

「滅魂」顯然很急,這「待我去援」的蘆管他連發了五次,對他而言她的生死比林阡的還重要,因為他最近的啟用只是林阡為了掩護她。他應該就在近處,聽到了她對掩日的下令,因為他適才已出手將掩日擊殺,故不知她是被誆騙還是別有用意,必須確定需不需要他冒險出馬救急。

「轉魄」也同樣很急,而且因為不知掩日已死,故而更加擔心她被誆騙。在完顏豐梟的軀殼里,他身先士卒,一馬當先,幸運地最先撞入她的網中。當是時,他完全想不到、也不懂她何以要故意暴露。

「趕緊走,別吹了,大局為重,保全自己!」轉魄持刀上前裝作要打,卻冒著自己暴露的危險,開口對著這一群人中的她一個說。

這句話,林阡也強調了無數遍,所以她多次明哲保身、冷血無情,但這次不一樣:「不必走了,主公才是大局。如果危及主公性命,如何能保全自己不顧主公?」禹陽、稻香村,她兩次危機都選擇袖手旁觀,是因為禹陽之戰林阡不在,稻香村……她後知後覺,悔恨不已。

轉魄被她這句話問住,他的麾下兵馬馬上就要到了,緊接著就是他攔不住的徒禪月清和仆散安德。

「將我擒住,在主公任命新的落遠空之前,你代職。」楚風雪對他下令,「是你來就好……我身上這樣東西,你保存好,找機會帶給主公,等下一個落遠空。」

「可是!」風雨之中,轉魄萬萬下不了手,海上升明月的八大王牌,哪能對落遠空見死不救?!

「曾經為主公戰過,便已無悔。」她微笑,帶著審視的眼神看向轉魄,「主公和麾下互信不疑,錯了就是眼盲耳聾,對了卻是驚心動魄。我喜歡驚心動魄,但願主公終其一生,再無背叛……」

「好。」那一刻,轉魄情不自禁愛上她,愛上她時上前綁縛住她,也因為她這句話而愈發堅定了執著,「從這一刻起我就是落遠空,我答應你,代職期間,海上升明月不會再有斷裂的情報網。」

「好。」她也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最後一次做他上線,「你不用押送我過去,我自己走,仆散安德會立即將我處決。如果片刻後那邊傳來哭聲,你這一脈就重新啟用,今夜,後續的戰斗需要你們,包括莫非、孫寄嘯。」她似乎別有打算,他不懂為何她確信那邊會傳哭聲,卻令行禁止、不再多問,轉過頭來,見她佇立道中,迎風而立,那道凄美而決絕的背影,這輩子他都忘不掉了。

「眾將怕嗎?」她問和她一起留下誘敵的十三翼。

「今夜,僥幸者生,榮幸者死!」十三翼慷慨激昂。

「今不是作為落遠空死,而是作為十三翼死,同樣榮幸。」她一笑,外冷內熱。

「姑娘,臨死前可否告訴我,為何要女扮男裝?」鳥叔到這時候,反倒沒有抹淚。

「代父從軍。」她說的是實話:大姐,原諒我背叛前半生和你,追隨父親和主公去了……

敵軍奔襲而至,須臾萬箭齊發,將十三翼全都射殺,卻因為深知仆散安德要親自了結她,一眾金軍將核心處走在最前的她留了活口。

「趙將軍。」「趙昆?」「控弦庄里,代號『精衛』。」他們當然知道她是落遠空,因為他們很多人都認得她,她是小王爺盛世分崩離析的根因,是陳鑄今年四月一手提拔上來的延安府武將,還是仆散安德親自培訓過的控弦庄中得力干將,稻香村、松風觀、隴干城樓她無處不在!

「果然啊,雙重細作!」鸑鷟背脊發寒發麻,既因感覺南宋細作太可怕,又因他已經從仆散安德粗重的呼吸里聽出那滿腔恨意。

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更將仆散安德這滔天怒火燃到極致,蓄積了多年的仇恨終於得以發泄,二話不說便往這獨厚鞭里灌進了全身氣力,狠狠對著這落遠空抽劈過去直將他擊飛丈余,撞在山崖之上聽得出那骨折臟裂的聲響。

仇欲熏心沖上前,一鞭哪里夠,一鞭又一鞭,挾風裹雨一起斥在這可恨的敵人身上,獨厚鞭上凸出的鐵疙瘩,每一下都刺進這落遠空的身體,皮開血綻,深到骨髓,為了記憶中阿雪天真無邪的笑臉,「好受嗎!好受嗎!四年前在渭水你殺了阿雪,我發過誓遲早討回來!討回來!」然而那巨力之中、電閃之下,他忽然看見那落遠空竟在微笑,竟好像掛著阿雪天真無邪的笑,心中頓時一顫,一個可怕的念頭沖上心頭,剛想排除,便被肯定——

「殺了阿雪的,不是別人啊……」彌留之際,她微笑說,「安德哥哥,是我啊,我就是阿雪啊。」他驟然呆住,這些年來沒有別人叫他這個稱謂,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她是阿雪!?他瘋了一樣去揉搓她的臉,泥水里狂亂地摘除她落遠空的面具,是阿雪,真的是阿雪,自己的未婚妻自己認不出來嗎!可是他想不明白,怎么渭水之戰死的不是銀月而是落遠空?可是為什么阿雪會不做銀月而做落遠空?何以這次她身為細作總首領卻要自我暴露?

他還沒想明白,她卻忽然用盡全身氣力,掙脫開她在來的路上便已割斷的繩索,對著他胸口插入一把防身匕首,一次便足夠穿心。

明明還沒刺到心臟,穿心之痛卻將他震醒,醍醐灌頂:「是……是為了林阡?!」

她沒有回答,是因為她已耗盡生命,嘴角溢血,臉色慘白,那雙越看越熟悉、卻也越變越暗淡的眼眸,漸漸隨著她的跌落離他越來越遠,同時,在悲傷地、卻也欣慰地注視著他……注視著他,眸子里卻是別人的影子。

最後一息,無關家國,只有林阡,想起被他惺惺相惜,想起被他重新定義,想起被他信任、被他肯定、被他愛護,心中總是有無窮無盡的快樂,主公他,應該脫險了吧,我,楚風雪,二十多年來,終於為自己活了一次。

雖然,那要付出的代價卻是死……

不刻,她帶著一絲不悔的、滿足的笑意,在仆散安德對立面闔上了雙眼。

當然滿足,自得到滅魂的暗號之後,她就作出了這個同歸於盡的決定,她親自留下與仆散安德見面,一則還是和來時一樣、要給林阡爭取撤退的時間,二則就是要殺仆散安德,誰教她性子里從來都不是防守,而是攻擊,喜歡害人。

她知道仆散安德如果死去,金軍勢必傳出哭聲,那就是她對轉魄啟用的號令——

因為掩日已經被滅魂解決了,仆散安德是唯一一個可能還掌握轉魄一脈暗號的活口,只要殺掉他,控弦庄猝然也失去主上,海上升明月的危機就會當即解除!

你既破壞我,我也顛覆你。搗毀控弦庄的念頭,滅魂已經建立條件,何不因勢利導,想到就做!

好一個狠辣無情的女子!

可惜,她低估了仆散安德的力道,使她受了這致命的幾鞭之後,好不容易匕首才刺入他胸口她便已經氣絕,她自以為她匕首插進去仆散安德就必死無疑,然而她到死也不知道,仆散安德穿著護心鏡她根本沒有得手……

然而她這殊死一搏卻終究還是對了,他的仇恨煙消雲散,瞬然化作無比的悲慟、絕望,萬念俱灰,他抱住她屍體,凄慘地痛哭起來:「阿雪,阿雪……」與此同時他當真生無可戀,哀嚎時失心瘋般囫圇脫去護心鏡,抓住她的手把匕首往自己的心臟猛刺數下,鮮血四溢,血肉橫飛,直到他終於給阿雪報仇也終於滿足了阿雪要他死的願望。

「庄主!」控弦庄人如夢初醒,慘呼沖上,阻止不及。

宿命,連續兩個落遠空,都是死在仆散安德手上。

也是宿命,連續兩個銀月,都陪落遠空一起死了。

哭聲起,轉魄一脈當即復活。

海上升明月,為何在這六月廿四的子時以後才像莫非想的那樣「睡醒」?

轉魄一脈,在水洛的戰報雖晚於掩日,卻是真實的;而在進軍隴干途中沒有及時打探到金軍投入,則因為那是金軍高度機密,完顏承裕兵分數路,對所有高官都是最後一刻才商量,並且還對唯一知道詳細部署的轉魄布下了天羅地網,使得轉魄對落遠空的情報再次貽誤;後來,進到隴干城內的轉魄一脈,正待傳信卻因為掩日變節而全體緊急閑置……直到楚風雪和仆散安德同歸於盡、掩日也被滅魂擊殺,控弦庄一時群龍無首、轉魄一脈的暗號暫時無人知情,才重新、立刻啟動。

是夜,丑時,楚風流正在增援隴干的半路,忽而看到控弦庄人慌張來報,稱落遠空落網,她原想等仗打完再去,卻克制不住這為阿雪和陳鑄報仇的喜悅,又看到控弦庄人臉色慘白欲言又止的樣子難免驚奇,故而趁空前去審判,未想抬上來的卻是兩具屍體,大驚之下她身子晃了一晃,視線完全凝在仆散安德身上:「安德他?!」

「王妃,落遠空刺殺庄主未遂,庄主卻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叫著『阿雪』,抓著這匕首自盡了。」鸑鷟還心有余悸。

她知道控弦庄是不敢聲張的,不敢聲張庄主竟然身死,可是,安德你為何要當場自盡,才剛手刃殺害阿雪的凶手不是嗎!不是應該像我這般,喜不自禁,痛快淋漓嗎?!

難道說,這些年來,你只是為了給阿雪報仇而活著,凶手伏法,你也解脫?楚風流苦笑,悲嘆:「世間總有一個半個情痴。」

固然傷感,固然痛苦,她也時刻記得她是個主帥,隴干就在幾里之外,情急之下她必須前往赴戰,卻就在瞥過落遠空的不經意一眼,楚風流倏然定在那里,難以置信,再看一遍,血污下,分明熟悉至極的眉目……

那眉目的主人,一出生便成了孤兒,楚風流既當大姐,又當母親,為了她甚至忽略了身邊的楚風月。最小的妹妹,當然應該是最受疼愛的孩子,是楚風流苦難歲月里的寄托,也是沖鋒陷陣時的掛念。不記得是哪年,哪月,她情急離開去山東之戰,突然得到阿雪急病身亡的消息,也不記得是哪年,哪月,她情急去部署渭水之戰,突然得知阿雪是細作但是死在了林阡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