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5章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4317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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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曦此人舉足輕重,林阡如何可能不顧?離開靜寧之時,林阡對寒澤葉和曹玄囑咐最多的便是他。

畢竟柏輕舟竹廬夜話天下大勢:「盟軍以蜀川為據,已占隴右、關中、山東,這四處保障則強,動盪則弱。開禧北伐期間,這四處須自我鞏固。它們是盟軍的根本。」蜀川,是根本的根本,離得再遠都要顧!

「吳曦若無異動,汝等繼續輔助。但若被金軍蠱惑,眾將應壓制為上,並盡力將他挽回。」臨走前林阡對曹玄如是說,對寒澤葉則刻意加了一句:「切記不可傷他性命。」寒澤葉聞言時一怔,清冷卻服帖地哦了一聲。

林阡最擔心的「蠱惑」,終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八月底自吟兒身世揭穿開始,金宋邊境,川軍從上到下動盪。王鉞說,吳曦聽聞後的那幾日「叱吒四顧,或終夕不得寢」,很明顯就是在猜忌林阡和完顏永璉勾結篡宋自立;同一時間,莫非在金軍中打探到,完顏綱已經委托吳端轉交給了吳曦一封類似詔書的信件,那個名叫吳端的宵小也正是第二次靜寧會戰中、宋軍在水洛大敗的元凶;不久後,華一方的門生在吳曦身旁聽見了,吳晛在吳曦耳邊慫恿說:「是謂騎虎,顧可中道下耶?」大抵就能猜到那詔書寫了什么。好一個吳晛啊,對林阡在隴干之戰對他的處罰耿耿於懷、公報私仇。

吳晛既已經知道詔書內容,吳曦又怎可能沒展信讀?誠然曹玄早就代林阡去按過吳曦的脈搏、吳曦自己也出身忠孝門戶、三代是抗金世家……但曹玄不可能一直在後方、吳曦此人又胸懷大志不安於現狀,因此無可避免地出現了完顏永璉所說的「顧不上」——吳曦,正是在金軍和叛徒們不遺余力的旁敲側擊下,時間一長沒有忍住,猶豫、好奇、痛苦地展開了那封來自完顏璟的詔書,偷偷摸摸地讀了一二。

「宋自仁佶、桓失守,構竄嶺表,僎位號稱,偷生吳會,時則乃祖武安公玠捍御兩川,洎武順王璘嗣有大勛,固宜世祚大帥,遂荒西土,長為藩輔,誓以河山,後裔縱有欒之汰,猶當十世宥之……」吳曦才讀一句就慌亂合上,雖然早知道對方要說什么,可眼見為實的時候還是心驚肉跳。

秋日狩獵夜歸,聞聽笳鼓競奏,吳曦垂鞭四視,仰見天宇澄霽,月中剛好也有一人策馬垂鞭,竟好像與他長得一模一樣,奇問部下:「眾位可見到了?那月中是否有人?」「見到了。」「真有一人。」「渾似都統!」眾人所見皆同。吳曦又驚又駭,狂笑三聲,忽跌落馬下。

翌日,聞知都統發狂惑之症而病倒,正在附近養傷的薛九齡匆忙趕來探望,那時吳曦神智還不甚清晰,手中僅僅攥著一個金印,不時念著:「我當貴……月中人其我也!」

「都統這是……」薛九齡大驚失色,因為看到那金印上依稀刻著「蜀王」……宋廷卻顯然沒有封吳曦蜀王!一個踉蹌,薛九齡險些栽倒。

「薛大人,都統還在猶豫……」吳晛一向把薛九齡當自己人,薛九齡也從來都是吳曦親信。興州婚宴前夕,那句「這秦向朝通敵賣國證據確鑿,林阡和徐轅得知此事,不知臉還朝哪里擱。」正是薛九齡私下說的,他向來都不喜歡草莽。

其實吳晛倒也不太喜歡薛九齡的性格,覺得他執拗、骨頭太硬、不懂權宜,隴干之戰他死活不肯投降金軍,後果是險些失去一個兒子,雖不死,也殘了……

下一刻,沒想到薛九齡臉色大變:「猶豫什么?!」

「……」吳晛一愣回神,笑著與他心照不宣,「林阡圖謀不軌,堂兄不能坐以待斃。」

「就算盟王圖謀不軌,都統的做法也不應是效仿,更何況盟王他不可能存私!」薛九齡怒目而視。

「呃……」吳晛趕緊收起心照不宣的語氣,訕笑,「何意?」

「妄圖自立之人,怎會為了秦州的戰事順利,寧可將兵權都轉交他人?」薛九齡義正言辭,「沒見過他的,才會誤解他吧。」

「轉交他人?寒澤葉是他林阡的『他人』?」吳晛笑了。

「吳大人……您可知道,四月攻打來遠鎮的時候我輸了,盟王為了給我麾下的川軍造勢,甘心讓所有義軍打頭陣然後退居二線,由他勞而我獲功?」薛九齡回憶時難掩感動。

「原來,薛大人竟被林阡收買、對他死心塌地了呢。」吳晛看清楚。

「吳大人這是何意?六月末那場隴干之戰,薛某全家、麾下軍兵、城中百姓……所有人的性命都是盟王救的!包括您也是,您不記得了?他為了救我們,一個人一雙刀挑倒滿城金軍,冒著走火入魔的危險您忘了!?」薛九齡虎目圓瞪,情真意切。

「我沒忘!然而他終究是草莽!我們雖被他扶持,卻處處都受他壓制!自然要除他後快!薛大人請分清楚陣營!」吳晛屏住呼吸,鼓足勇氣,憤怒還擊。

「薛某只知要精忠報國,不知同在一陣還要分營!告辭!」話不投機半句多,薛九齡轉身旋走。

「你……」吳晛一邊轉身一邊正待破口大罵,陡然回頭發現吳曦倚床而坐,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堂兄……」

吳曦滿臉鐵青,喘著粗氣,將手中金印擲出老遠:「休得再提那謀逆之事!」

「堂兄……」吳晛知道,即使寒澤葉很遠,即使曹玄不在場,但只要那個名叫林阡的男人活著,哪怕隔千萬里遠,吳曦眼前每一個人,甚至每一個死忠身上,都烙印著林阡的氣質,揮之不去,鑄就心魔!吳曦越想,就越不敢,越是不敢,偏偏越想!

想?想什么?想的是開疆辟土、建功立業、彪炳千秋,那就必須先逾越林阡這道坎,可是,我吳曦怎能讓祖宗蒙羞!誰不知吳玠吳璘兄弟堪比那精忠岳飛!

「把那詔書,燒了!燒!」吳曦厲聲說罷,怒躺下身,手忙腳亂,蒙頭大睡。

吳晛不動聲色,悄然將詔書藏了起來:堂兄,就當我今日為你留個余地,他日你一定會感謝我。怎可能燒?韓侂胄沒鳥用!唯有投靠金軍,才能除去林阡、由我吳氏獨霸蜀川!

可以說,完顏永功和完顏永璉雖然彼此政斗,但對完顏璟親自發動的「策反吳曦」一脈貫徹,從第二場靜寧會戰之後,便沒有停止過利用吳端穿針引線,針對姚淮源、吳晛、俆景望等人逐一攻克,期間,所幸莫非在金營尋出不少水洛之戰的幕後黑手、並通知孫寄嘯和寒澤葉將那些叛徒嚴懲不貸,才不至於前線宋軍也全被蠶食。

另一廂,完顏永功和完顏永璉的威信、戰斗力,實在是各方面都差了十萬八千里。雖然卿旭瑭、司馬隆等人武功卓絕,術虎高琪、完顏綱等人久經沙場,但靜寧秦州金軍到底還是缺少一個能與寒澤葉匹敵的最高統帥,最初由於宋軍也發生內耗才維持一二,久矣卻因為宋軍團結而連番敗仗,待到九月中旬已出現了夾著尾巴的困窘。

莫非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身為細作的第一要訣就是要出賣身邊所有人,籌謀和保護「敵軍」的一切,所以身為郢王的貼身侍衛之一,近日他保護郢王敗逃不止一次,卻在途中屢屢泄露郢王行蹤,然而好事多磨,每次都被這樣那樣的金軍將領給拼死救了……

這一日逃到個荒郊野嶺,聽到破廟外殺聲四起,提劍正准備「抵御」外敵,一出門忽見一道熟悉劍影,一驚之下險些忘記躲閃……為什么要躲閃?那一把,是曾被他握著指點殺伐的斷絮劍,此刻,正攥緊在他英姿颯爽的夫人手上,一時失神,怎就差點喊出如兒?

也無需躲閃,因為莫如在與他照面的那一刻驀地也驚呆:「哥哥……」

若是在這里跟她回去就好了,不回去說清楚也好……然而,很快就聽到屬於金軍的鳴鏑響起,他意識到是雨祈領的救兵將至,人數絕對不是莫如這支先鋒能擋,當機立斷,先將她打退再說。

「哥哥你不認識如兒了嗎!是失去記憶了?!哥哥,你叫莫非……」她乍驚乍喜,由於不知他當了細作,竟情不自禁要將他喚醒!他深知郢王清醒著、軒轅九燁的眼線遍布、雨祈的救兵近在咫尺,故而大聲咆哮將她聲音壓住,並加緊速度,連挑無數劍浪將她向回路傾軋,劍招卻無一屬於他的劍譜白氏長慶集。

「哥哥,我告訴你你是……」莫如有八成把握他是失憶,本性怯弱愛哭鼻子的她,人前堅強此刻哪還撐得住,劍法舞得凌亂不堪,被他無情推開時更加郁悶絕望,而對於莫非來說,萬幸她因此抽泣起來、聲音也就愈發小了。

「莫女俠先走!」吳仕的侍衛因為受其之托前來保護莫如。在他們的印象里,莫如從來都是個保家衛國的女英雄。

「莫女俠」?如兒,你長大啦。莫非欣慰地聽著,在心里笑,冷不防面前斜路同時兩劍來襲,莫非情急之下為求自保、揮劍不慎傷了其中之一。

兩軍交戰,免不了要殺自己人,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傷人。

她那時震驚原地一動不動,是因為她忘乎所以就近盯著他臉看、找到了他身上所有的能證明他是莫非的印記,他臉上幾顆痣、幾道傷、身上幾道疤,她比任何外人都清楚!所以,八成變十成!他真的是莫非!

「哥哥!你是宋人,與我回去……」她萬念俱燃,喜不自禁,想拉他走,他卻狠心冷漠,鐵青著臉,與她僵持。

她好不容易證明了他是丈夫,卻沒想到,換來的是戰友們接二連三的血濺三尺!

「敵軍來了,莫女俠……」眾將慌亂,她打起精神,主母說過,要做好主帥,必須殺伐決斷……權衡輕重,挺直腰桿:「撤!饒他狗命,來日方長!」

莫非聽得這中氣十足,被斷絮掠過鼻尖,遠望這披風飛揚,委實也心中一動,這,真的是我那懦弱怕事的如兒嗎……

莫如絕塵而去,難免噙淚回眸,那時,剛好看見一個女子,慌張領著金軍到此,一見莫非就笑逐顏開……那慌張,那笑容,令莫如在看見的時候心就一凜,她隱約明白,這小跟班,就是那日竹寮所見的姑娘,是從前的莫如自己,也是現在這莫非的新歡?

回到宋營,清點人數,所幸損失較輕,饒是如此,眾兵將還是七嘴八舌,繼而口誅筆伐那個郢王的愛將黃明哲。

那段時間,隨著金宋戰斗次數的頻繁,難免有莫非舊部與黃明哲交手,有不少兵將都知道郢王麾下有個長相酷似莫將軍的金將,但經過交手都確定他不是那個保家衛國的莫將軍,首先他的劍法不像莫將軍那樣激中穩進,其次他的氣質不如莫將軍那樣雄壯俊逸,最重要的一點是,縱連莫非舊部都有栽在他手上的……

如此試煉,金軍對黃明哲自然是越來越信任,盡管如此,控弦庄依然沒有降低對他的觀察力度。莫非為了藏匿身份,夜深人靜時不止一次回憶破廟前的偶遇有未留下破綻,不止一次構思,假若莫如再有下次,他該怎樣表現來自保……不,不能讓她有下次。

所以很快地,孫寄嘯和寒澤葉的人便去對莫如作心理疏導:莫夫人,那個人不是莫非。

孫寄嘯明白,莫非的目的,是要她作為妻子來徹底否定,才能更好地教目前由郢王帶領的金軍日漸消除對他的懷疑。要不要對莫如說出真相?是莫非自己不敢賭,他怕她知道後、她能裝、反而他忍不住。

孫寄嘯曾是莫非副將,自然遵循莫非自己的決定,何況他也清楚,多一個人不知道真相是對莫非的保護。而寒澤葉,不該問的事情絕對不問,所以「掩日」這個疏導莫如的要求,即使直指掩日就是黃明哲,他也裝作不知情。

而莫非卻怎知,一個女子,不用摸,不用觸碰,看都能看出自己丈夫的輪廓!

莫如明明想不通,又隱隱放不下:不對,那分明就是哥哥啊……

「哥哥,我想給你洗刷水洛的冤屈,想證明你我曾經來過,想完成你沒有完成的一切,所以堅強地活了下來……」在那討伐聲中,疏導聲中,她暗自下定了決心,「得知哥哥活著,我很高興,卻知道,這確實也不是哥哥……或許是失憶,或許是別的苦衷,無論如何,我都該先冷靜……」

初見他時她一時情急,靜下心時也難免後悔:畢竟哥哥身處金營,無論如何都不該公開場合大聲喧嘩的,那,只會對他造成危險……或許,我可以伺機同哥哥接近、私底下問……

為了哥哥,我能堅強,能隱忍,能周全,能擔負,也能機智。

閑暇在軍營踱步,忽然卻想起雨祈,想起那個鏡子里的莫如自己,她心里難免也有一絲痛楚:哥哥,你是真的失憶了嗎?如兒為了你改變成如今的獨立模樣,而你,潛意識是否還是喜歡當年那個柔弱的遇事只會纏著你的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