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2章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5189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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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在鳴鏑、烽火、刀兵的指引下,落秋和天驕終於先後尋至,此刻就在不到幾丈外的兵陣之中,打紇石烈執中及其作為後援的兩大死穴、萬演所領兵馬和五岳叛軍、以及郢王府第十所率的黑虎軍。

「哼,郢王府前十,怕是要除干凈了吧……武衛軍的六大死穴,要剩幾個?」沙溪清邊戰邊笑,豪氣盪胸,「百會,從你開始吧!」

一旦忘卻後背流血,劍勢更加毀天滅地,百會一驚,無法適應沙溪清的陡然提速,接連退了七八步才站穩,強忍被他羞辱的怒意,笑而還擊:「大話可別說在前,百會不介意再送走一個鄭王爺!」

「盟王……」忽然遠近眾人全都驚呼。百會才剛打定主意要拼殺,聽到這人的到場竟兀自劍勢一頓。

沙溪清也是一驚,怎么林阡自己竟也來了?然而他也確實是個禍源,他一來,原就想通過他找曹王、好不容易才窺探到他行蹤的大兵小將,七七八八陸陸續續全都涌了過來……這便是他此番不願親自守著五岳、甚至離得越遠越好的根因吧。

「這人,真不會打仗……沒必要親身來這里啊。」沙溪清苦笑,但明白林阡心里自有輕重緩急,這近十年他也一直致力於人盡不負。

雖苦笑,卻心安,十劍以內,必教百會伏罪。

鏖戰激烈,此間眾人在巳時之後終於接連收到外界情報,才知紫檀等人是在欲增援時、被仆散揆從南面抽調的一部分金兵糾纏住了。那是完顏永璉秘密營救聖上的一支外援,原還是仆散揆備戰南宋官軍之用,但聖上遇險仆散揆如何可能袖手?

「師父,那個仆散揆,據說作戰很厲害……可千萬別是他本人……」沙溪清暗叫不好,卻不容分神,那百會到底不是等閑之輩,深陷劍網卻越挫越強,時時都有絕境逆襲之可能,斷水劍注定逃不開一番苦戰。

「溪清……」林阡的聲音若隱若現,亂象中他身影忽遠忽近。

「我在。」沙溪清像從前那樣堅定回答。敵人實在不少得很,總是有數重兵陣間隔著他倆,和六月的北山情境極像。

話音剛落,沙溪清眼神一厲手腕一狠,厚積薄發的最後一劍盪滌,席卷向百會垂死掙扎的頭顱:「去吧!」

血在眼前噴濺,雜碎的,真污濁啊。

甫一斬殺百會,沙溪清正待前去與林阡會合,卻不容喘息又聽到一隅呂苗慘呼,循聲看,靠最近的趙西風已然去救——

丁志遠呂禾這幫人,打起敵人來不爭氣,打自己人倒是一腔熱血!見他們集結合陣圍堵呂苗,沙溪清自是打心底里看不慣,當機立斷去助趙西風沖陣救人,同時朝著那些小人們大喝:「來!」

宣戰,劍舞風旋,誰堪一擊!

瞬即他就與趙西風並肩同去,一雙刀劍左沖右突,推進之處人仰馬翻。若將那群宵小的人頭比作水浪,原是平地起瀾,陡然大浪滔天,不過全都染上血,隨著颶風過境往四面八方掃射。叛軍怎能以水行陣法?根本是把人送給了沙溪清那「斷水」去屠!丁志遠呂禾等人悉數看懵,這條沸騰戰路根本是屬於沙溪清一個人的,而他們的麾下竟形同虛設,盡管明明也遍布著刀槍劍戟!

凶殘寫滿劍身,那就是這位小王爺的人生態度吧,誰會想這樣一個玉面薄唇的美少年,竟有著匡扶社稷的雄心壯志:戰路凶險、浪潮跌宕、又何妨,這天下間不信邪的驚濤駭浪,都且到我斷水劍下看,究竟斬不斬得斷!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未幾,卻有一支流矢擦過他腿,原是小傷,他不知怎的眼前一黑,雙腿一軟,努力站穩。

趙西風緊張地搭了一把手,眼神示意:沒事吧?

「再來!」他也以行動告訴趙西風他沒事。

制敵,一劍凌雲,盪盡賊寇!

憑斷水劍的戰斗力,要撕開這等閑防線還不是稀松平常事?斬浪平濤,易如反掌!

沙溪清酣戰片刻,忽而覺衣衫濕漉,都沒注意到是什么時候,腹部被什么鋒刃刺傷過……誰干的……是百會?難怪我竟頭暈,傷口越裂越大,一時腹背盡傷。

怪哉,在這個隨便一抹都是血、整個天地都殷紅的時刻,竟然豪氣更漲,激情沖盪:「接著來!」

威懾,仗劍碎流光,斷水自激昂!

白衣盡染腥熱,他不敢看血,只想一如既往烈酒溫喉。

一摸腰間……就在南山布局時、居然喝完了?!倒不出半滴,有的人太遠……真掃興。

不過,那終究只是暫時的……

呼吸一口河東帶血的泥沙,

一劍又一劍,

殺紅了雙眼:「還有誰來!」

沒有誰了,三下五除二,攔路的雜碎全剁光了。

睥睨,江河湖海,須彌芥子!

總算沙溪清和趙西風不負所望、拼死將呂苗等人救出水火,可是這條去往林阡的歸途哪有那么輕易,敵人竟比來時平添了一個神庭——

在一個毫無征兆的情況下,鬼魅般出現在沙溪清的身後,依稀是要斬斃趙西風和呂苗?看來,是要定了剿匪的頭功……

這個叫神庭的惡鬼,向來比百會殘忍,比紇石烈執中陰沉,說起武衛軍里的最毒辣、濫殺無辜最多的,他是當仁不讓的那一個。

相應的,他的武功也是最強,直追紫檀真人,沙溪清平素就沒可能殺得了他,更何況現在。

但現在再不殺他便來不及了……

「師父,我想改名字。」覆巢之下無完卵。還記得顛沛流離的初始,沙溪清對紫檀說,不要化這姓名。

「為什么?」紫檀打坐,睜眼回望。

「我這劍,叫斷水。可是,沙、溪、清,三個字,全是水字邊。」沙溪清這名字,是紫檀妙手偶得給他化的,據說逃難時剛好站在黃河邊上的一條支流旁,意外地看見水很清澈。

「好吧,為師沒注意……」紫檀臉上通紅。

「起個王字邊,氣氣完顏璟?」他壞笑。

「唉,王字邊的大多都是美玉啊,你這小子自戀得很……自己去找幾個字吧。」紫檀哈哈大笑。

他為人挑剔,自然沒挑出什么合適的字,漸漸也便忘了這抵觸,再後來,他在舉一反三的時候忽然悟出了:「這劍法,有自傷之招,威力最巨大……不過,把自己練強一點,能不用便不用吧。」

師父號稱「萬劍傳說」,精通各大門派劍法,風格無數,信手百變。卻因為沙溪清暈血的毛病,而只傳了他一套相對偏門的劍譜,凶狠,激越,以暴制暴,力求敵人死得沒那么慢,他好趕快回頭換身干凈衣服……師父是否預感到了在某年某月,斷水劍會穿過沙溪清自己的身體去殺人?

去殺一個對師父很重要的仇人;那人剛好現在在沙溪清的正後方,稍縱即逝;此刻不殺,死的便會是趙西風和呂苗,這些對林大俠很重要的人……

「你可以叫我皇兄。」「若是好好起名,也可以是王字邊。」完顏璟那幼稚的策反歷歷在目,他那么聰明,怎會看不懂。

付之一笑,嚴詞拒絕:「我叫沙溪清。」

完顏璟,我沙溪清堂正做人,怎可能為了個小王爺的名號就放你出去出賣盟友?

「趁著沙溪清受傷,殺了他。」何況生死關頭,人家趙西風沒殺我,我為什么不以德報恩?

他知道呂禾那一刀扎得極深,未必沒有性命之危,現在打了這么久,腹部又被百會震到死穴,兩個傷口挨得近,都快貫穿了,看來今天是活不成……那敢情好,剛好斷水劍可以沒有阻礙地殺過去,殺了神庭,殺了這個害鄭王府難以翻身的大仇——

有句話他知道他來不及對各位師長反駁:「這些年,溪清活在各位的推舉里,也活在各位的期許里。活在各位的報恩里,也活在各位的恩情里……早已不是什么小王爺、而是與你們一樣的、草莽流寇……」

師父,雖然教過我不要對金廷不留余地,

卻也教過我,不要出賣朋友,

更教過我,士為知己者死。

我心里想的,其實和趙西風一樣,只不過他沒說出來,我代他說——

這世上,有個人不求回報為我平反,那我便不要性命向他歸心!

打定主意,不曾遲疑,絕無後悔。

這一身還剩的所有力氣,全都是用來刺一劍——

勢在必得,勢如破竹,勢傾天下,誓無二志,誓盡熱血,誓死不渝!

當斷水劍攢聚著鮮血從沙溪清的背後穿出,而同時背對著他的神庭被刺中死穴轟然倒下,巨響聲落、強光消弭的一剎,這黑龍山的戰場哪個戰局不被強行中斷,哪個知情後還敢戀戰!

風雲變色,地動山搖,那充溢著暗紅色的空氣里,一時仿佛再沒有血霧氤氳,只有那萬道還在不斷震盪的寒芒,或許它們本來是一體……

「溪清……!」趙西風轉頭一瞬不知是呆了還是啞了,想叫的名字沒有叫出聲,反倒是離得最遠、猝然一瞥的林阡當先驚呼、悲痛欲絕——沙溪清,難道不是他林阡要保護的人?!重要的人……

「西風兄。」沙溪清還站著,冷汗淋漓,神智好像還清晰,臉色卻蒼白無血。

血全和神庭的一起,濺得趙西風滿臉滿身……趙西風腿腳灌鉛,卻不得不護著呂苗移前:「在……」

「我走不完的路,麻煩幫我走完……」沙溪清氣力明顯短了,身體也搖搖欲墜。

「嗯……」趙西風淚水漣漣,還要沙溪清明說嗎,他的路本來是想跟誰走?

燕落秋不顧已經殺傷的紇石烈執中,極速奔上前來給沙溪清止血:「先別說話,喘口氣……」

「繼續叫她大嫂,敬她,愛她,不要疑她。」沙溪清臉上露出一絲柔和。

「自然的。」趙西風雖然在燕落秋趕到的那一剎有過猶疑,但此刻沙溪清說什么他都答應,因為不是沙溪清他方才已經身首異處,「溪清。是的你西風兄是懶,但決定了的事,就會做到底。」

待林阡也來給沙溪清運氣支撐,趙西風立即起身看向沒打完就被打斷戰局的萬演、丁志遠、呂禾一干人等,他們此刻怕,不過是怕和沙溪清一樣擁有駭人殺傷力的林阡走火入魔。

「既然都是叛徒,結拜的盟約便就撕了!」趙西風當著他們的面,把適才憤怒著想做、卻沒舍得對兄弟們做的事,借著內心的這一股沖動勁做完,那是對的為什么不做完!決絕揮刀,割袍斷義,虎目噙淚,卻不肯落,他們不配:「昔日兄弟,恩斷義絕!」萬演、丁志遠、呂禾還都一臉錯愕,被迫接受,動彈不得,趙西風繼續鏗鏘擲話,一字一頓,理直氣壯:「呂梁五岳還在,但五個當家,自此都不復存!」從來沒有想過,六月南山上的末路抉擇,今日會發生在他趙西風身上。但是,那個諸事不問、懶怠度日的趙西風確實已經……早就已經死了!

「主公……」樊井聞訊趕到,雖然很快放棄救治,卻是少有的沒有冷語,而是鄭重對沙溪清道歉,「沙少俠,老夫愧對你……」「別說了!我自己會救!!」林阡強忍著沒罵樊井,可是憤怒卻難以自控,樊井察言觀色,覺得還是得找軍師報備……

趙西風回到這里,看見沙溪清還在支撐,好像有什么心願未了的樣子,也有可能是林阡他始終不肯放棄……趙西風心念一動,看向一旁沉默呆滯的田攬月:「小田,你家後院那壇據說埋了幾百年的酒呢?既斷了舊義、是時候交新友。」

田攬月這才回神,趕緊命人去挖:「溪清,我適才也同你說,打完這仗就對飲……家里還有幾十壇,一年一飲到百年,攬月再也不吝嗇……」挖來時,沙溪清還醒著,面色也紅潤了不少:「哈哈,你也知道你吝嗇,一年只開一壇……」「沒人喝,就不開!」田攬月眼淚克制不住,索性轉過臉去吼。

「溪清,主公,小田,喝酒!西風今日,借花獻佛!」趙西風噙淚笑說,前幾日他見到沙溪清時還侮辱他是小王爺,怕沙溪清出賣他,當時沙溪清就請他喝酒,被他一口回絕了。

「二當家,您戒了酒……」呂苗小聲提醒,他知道,趙西風身體原因、戒酒是真。

「戒不就是拿來破的?干!至少我趙西風窩囊了三十多年,今日還算活得像條漢子!」干一碗百年陳釀,著實香醇,回味無窮。

「好酒,好酒……」沙溪清在燕落秋的幫助下勉強喝了一口卻喝不下了,其余的燕落秋毫不猶豫替他一飲而盡,他微笑著看了她最後一眼,視線艱難地回到林阡,終於放肆開懷地笑,「此時當吟詩一首……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相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他沒有明說,但適才和趙西風一起偷換的稱謂,是在告訴林阡,看到你和趙西風一起,我……心安了。

「溪清,不是!不是這首!」林阡拼命搖頭,斷然不想玉皇山那一幕束手無策重演,但吟兒有火毒來拖延時間、還有救,溪清……不,溪清一樣不能死!「是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是、是……主公,落秋,你們知道,溪清……此人,平生有……哪三恨嗎。」回光返照之後,沙溪清只剩下一口依賴著林阡的氣,面無人色,斷斷續續。

「不知道!不要知道!」燕落秋罕見一次,哭得梨花帶雨是發自肺腑,「到老的時候,回憶往事,再說!求你了溪清!」她不懂,為什么她拼盡辦法止血,他全身的血還是已經流干了……

「我痛恨玉澤被我遇到得太晚,否則哪有主公、天驕還有楊宋賢什么事?我痛恨主公,總說要請我喝酒,明明已經來河東了,一次都沒請我喝『杏花村』……我痛恨那些不懂我的世人笑我辱我,卻不知我沙溪清,此生無悔這樣活!!」豪氣才到極點,便就溘然而逝,駕鶴歸太行,杳然一夢長。

「溪清!!」「徒兒……」「小王爺……」一眾知己全都落淚,紫檀領著鄭王府來遲一步。

那個白色身影,到死都是站著的,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君子如玉,玉碎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