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8章 榮華各異代,何用苦追尋(1 / 2)

南宋風煙路 林阡 4405 字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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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氣射雲天,鼓聲動山岳,天明之際從金到宋,四處可見黃塵塞路,無不忙於調兵走馬。

如火如荼,是戰士所見;死傷累累,在醫者心間。

樊井忙了半夜好不容易得空來看林阡和徐轅的傷,他兩個倒好,後者以需要前往金軍「作進一步交涉」「一定還有下次交涉」為由委婉拒絕,前者更是連話都沒來得及跟他說,就旋風一樣和他擦肩而過害得他明明撞見還撲了個空。

他本想罵他們倆都是哪里來的混賬小子,轉頭卻見柏輕舟還留在案邊,一下就把自己的紅臉降成了白,笑而上前:「軍師,主公這是去哪里……」

「和紫檀、落秋准備破陣事宜去。」柏輕舟正在自我對弈,聞聲抬頭回答樊井,「待天驕把金軍的『土』『水』帶來、一同前往冥獄救援。下一戰,便也開始了……」過程中她不經意咳了兩聲。

樊井望她氣色不佳,再細聽她聲息片刻,問:「軍師,是犯了咳疾?」

「不要緊,是老毛病了。」這病小得,她自己都沒覺察到。

但樊井是醫者,自然「治未病」:「多事之秋,軍師且注意身體,防微杜漸。」

「好。還請樊大夫幫我看看,這方子上的葯可都有?」柏輕舟剛好棋下到瓶頸,便找了紙筆來把自知的葯方寫給他,他接過那方子一目了然:「都有。」

「那就多謝樊大夫了。」柏輕舟微笑相謝,溫婉嫻靜。

樊井在林阡或徐轅的軍帳里,從沒感受過如此溫暖,不由得熱淚盈眶:還是軍師好!不諱疾忌醫還禮貌,主公和天驕要對我這態度該多省事!

他又隔著薄紗出手給她診了脈,以確定她給的那方子最為對症,那時,她目光卻始終聚集在棋盤上,黑白分明,密密麻麻。

他知她無礙放下心來,也來看這棋盤:「軍師在擺戰勢?」興之所至,立即把自己從軍醫模式切換到謀士模式,「主公此番將金帝擒獲,初衷必不想卷入五岳,奈何完顏永璉也控制不住紇石烈執中那些變數,竟不慎在起始就將戰伐引到了黑龍山。如今淵聲抓了完顏永璉囚在山內,看來金宋的正面交戰還要激化,五岳竟愈發在劫難逃……」

他清楚,柏輕舟說的「下一戰,便也開始了」的「下一戰」,形容的顯然不是金宋高手們合力去冥獄打淵聲,而是在此期間、外圍的金宋必有暗戰、會隨著曹王的歸來或失去倏然形成明爭。柏輕舟此刻邊擺棋邊冥想,顯然是在算對面仆散揆所算。

「樊大夫,想說什么?」她看他頓住,追問。

他嘆了口氣:「怕主公與初衷相悖。六月的那場決戰,他之所以選擇速戰速決,就是不想五岳中人沖鋒陷陣、磧口孟門的無辜受牽連……然而,安穩了不過三個月,竟然眼看著避不開要硬拼、損兵折將……」

「不,主公不會到那一步。」柏輕舟理解地說。

「嗯?」樊井還沉浸在對五岳血流漂杵的幻想里,緊緊蹙著眉。

「主公不會把盟友置於險境,哪怕無心都不允許再犯。所以這一戰,五岳的蒙難到此為止,接下來盟軍會將可能發生的戰斗全攬。」柏輕舟告訴樊井,「下一戰,趙西風、呂苗等人只是休養生息,五岳由小秦淮、十三翼、馮天羽分兵重點保護。」

「軍師早已考慮好了,幫著主公排憂解難。」樊井欣慰點頭,「所幸,金軍雖有心將戰斗升級,卻恐怕群龍無首、有心無力。或許是老夫先前想多了,看見軍師這棋盤廝殺激烈,還以為下一戰敵人難纏……」

「樊大夫沒想多,敵人確實很難纏。日前,完顏永璉演一出『與執中不和、各懷鬼胎』的戲,此刻,仆散揆也是演了一出『人心惶惶、群龍無首』,為的就是要騙我們掉以輕心。他們根本沒群龍無首,戰斗實際早開始了。」

「啊……」樊井一愣,輕舟告訴他:「一大早,趙西風、呂苗駐地便有失火,好在主公親身救護,才粉碎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謠言。那些謠言不知源頭,卻旨在引五岳分崩離析。」

「但是,火不是淵聲放的嗎?」樊井奇道,「我聽聞,馮天羽那里,也失了兩處火。」

「未必。我認為是仆散揆所放,放給馮天羽只是混淆視聽。」柏輕舟搖頭,「不管仆散揆是巧合獲利,還是他順水推舟,趙西風那里出現了有利於金軍的謠言,都提醒我要按著『仆散揆正在攻心和分裂五岳』的可能性打。」

仆散揆這個人,柏輕舟比沙溪清、林阡更熟悉:其父仆散忠義,曾任金國左丞相兼都元帥沂國武庄公,仆散揆自己則娶了鄭王的親妹妹成為駙馬,春風得意,雄姿英發,仗著父名和皇親貴族的身份,也算到達了人生巔峰。不過那對於壯志凌雲的少年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小巔峰罷了。

青年仆散揆從未上過半次戰場,但不得不說天賦和才能會遺傳,剛被完顏璟委派到軍事崗位上,仆散揆便如魚得水、大展宏圖、鋒芒畢露。十多年來,正是他輔佐完顏璟、協助完顏永璉守備北境,漠北各部無不如雷貫耳。他,也正是韓侂胄發動開禧北伐的半年來,東線宋軍遇到的最強勁敵,臨淮、蘄縣、符離各地,都是靠他力挽狂瀾並反敗為勝,生生將南宋官軍打得轉攻為守。

這樣可怕的對手,柏輕舟能不高估他?

「仆散揆別有所圖。他想要趙西風的擁躉變成叛徒。」柏輕舟推測,「而主公,卻需要擁躉變成死忠。這是一場人心上的時間戰。」盟軍勝在近水樓台,早就著重對五岳安撫、融合和把控。但金軍,勝在由淵聲給予的天時。當是時,主公必須率著幾大高手去打冥獄里的淵聲,部分精銳需要去外圍挑戰淵聲門徒及其陣法……

縱然金軍也會出高手去救曹王,可別忘了,玉皇山火樓上的勠力同心伴隨著王冢虎的「盛世」傾覆!

即便何慧如控制著完顏璟的五臟六腑,可別忘了,事不過三,末路凶徒。慧如至多也只能盡力阻止金軍大軍開入,不可能要求完顏璟去干擾仆散揆的弄鬼。

仆散揆此舉,未必影響曹王的順利放出,因為分裂在暗、靜水流深、目的是有朝一日的水到渠成。人心是最大、最虛空、最渺遠的戰場。誰也不知道此刻種下的惡念何時開花結果,不過仆散揆必定給那加了一個限制:在曹王歸來後。「這個時間差,主公他們去打冥獄,後方一定要兼顧好。」柏輕舟如是說。

後方兵力。五岳境內有天驕、馮天羽、鄭王府一干高手,西麓東坪,則有越風率眾駐守。要面對的金軍,是並不在最佳狀態的曹王府、郢王府、武衛軍,再如何熱血沸騰,戰斗力半斤八兩。樊井理解得很:「後方最有可能出的亂子,還真是五岳的自我分崩了。」

屆時,金軍對先前的約定作出任何反悔都不算背盟,畢竟林阡和徐轅沒有及時放出人質,「讓我們曹王多受了一天苦」,這也是天驕連軸轉地總是在和金軍交涉的根由;而到那時,更關鍵的是,鎬王府還有多少人需要他林阡來平反?全部都是個未知數。

「因此,就算真的有分崩或離叛,也絕對不能發生在此戰。」輕舟篤定的神情,「主公既赴戰,我們便謹遵著他的指示,對五岳付之以誠心實意,不停止地安撫和融合。除此,將『真剛』一脈全都投入到制止謠言、維系秩序。」

「倒也好。」樊井知道,真剛一脈大多都是探子,行動相對自由但無法深植金軍,故而偶爾啟用一戰尚可,不可能每次都靠他們來傳遞情報;而真剛本人在六月決戰中曾組織過五岳的情報網,對於遏制暗戰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那么,接下來又靠誰來傳遞金軍中的情報?」

「『轉魄』不予啟用,軒轅九燁必定盯著。」柏輕舟說,「金軍對『滅魂』掌握甚少,這一戰便教他來頂上。」

漫天的鼓擂風作,滿目的磨戟拭刃,完顏豐梟悄然走偏十數步,分辨出來主公給予的銜葉之音,原是要他繼續賦閑。

「唉。」好吧,去你媽的軒轅九燁,妨礙我給主公效力!既然賦閑,便只能當他的完顏大將軍了。沿著這條黃河支流走了片刻,好像正是黑龍山桃花溪的源頭。

忽然之間,感覺到自己被一道歹毒的目光鎖定……仔細分辨步聲,只有一雙,越來越近,跟以往哪個都不相似。我也是服了!軒轅九燁你到底幾個妻舅啊!

不知是敵是友,拔刀轉身先探,那人急忙拔刀應戰,完顏豐梟定睛一看,熟悉得化成灰都認得的徒禪月清。這是他從陝北軍嶄露頭角開始就一路跟他較勁的對手,實力相近固然不假,卻被他一早打上了「替罪羔羊」的標簽。是的,無論有什么行動,他都不忘帶上對方一起,分攤嫌疑。偶爾被對方懷疑、咬定、尾隨,也是情有可原。

不過,根據完顏豐梟一直以來給自己設定的劇情,他和徒禪月清就該是為了權位水火不容的,隴干之戰結束時他倆還在互咬對方是「轉魄」,現在見面,能動手就千萬別動嘴——

「徒禪雜碎,你正事不干跟著老子是嫌命長?!」完顏豐梟全力以赴,是為嚇嚇他杜絕後患。

「誰跟著你!」面目清秀的徒禪月清和胡子拉碴的完顏豐梟,形象截然相反,刀法平分秋色。

但徒禪月清畢竟始料未及,所以被他占據主動,十招以後被擊退數步,一臉氣憤:「夜里!我守的!好不容易有空閑!」

「難怪夜里沒守住。」完顏豐梟笑諷,賊喊捉賊,「即便有空閑,也別擅離啊。」

「我帶我小弟們來下河洗澡!倒是你,你才是擅離吧!」徒禪月清冷笑。

「哈哈哈,我也是來洗澡的。徒禪月清,一起啊。」完顏豐梟忽然想起可以找洗澡做借口,真不錯,想到就做,比徒禪月清更早就付諸行動把戰衣脫了。

徒禪月清臉色頓時劇變:「……滾!!」一臉嫌惡地將他推開老遠,出乎意料。

緩得一緩,完顏豐梟才想起來,自己曾經當著徒禪月清的面和女扮男裝的楚風雪在地上「苟且」,當時他倆正在傳遞情報,徒禪月清剛巧出帳撒尿,看見了那一幕臉上通紅:「何不找軍妓?竟嗜好男人。」……

所以現在,一定是誤會了吧……哈哈哈哈。完顏豐梟強忍笑意,也好,教你怕我。

每個高強的細作大抵都有一個或多個盾牌。

完顏豐梟找的是徒禪月清,但對方不是個省油的燈,故而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莫非找到的,卻是雨祈公主,情竇初開,單純可愛,自然心想事成、一帆風順。

然而,莫非原只是與她游戲人生,對她若即若離、不置可否,心想著北伐結束便回南宋去,與她不過是沒幾年的緣分。

誰想到那少女居然當著郢王爺的面不止一次舍命相護,更在交往才幾個月後,就說出一句「本公主要選駙馬」「就是他!」

那時他確實震驚,沒想到游戲會成真,本心自然不願傷害了無辜,傷害她亦是傷害莫如。但他所寄居的軀殼黃明哲,有什么理由推辭?

沒有任何理由,黃明哲的設定,是一個仕途為重之輩。他得到郢王喜歡、得到郢王的掌上明珠青睞,歡喜還來不及。

作為「掩日」,他也一樣辦法不點頭,先前他只是用雨祈的好朋友、郢王的最信任來掩護自己,就已經數次履險若夷,今後,若是用准駙馬的身份來為盾,更加是鯉躍龍門、方便成事。

「待父王問過聖上……」那日屏退左右,郢王說,「公主成婚不能隨意。」就算雪舞嫁人存私,郢王都不可能不經過完顏璟的首肯。何況雪舞嫁的好歹是羌王,黃明哲實在是……出身寒門啊。

「可是暮煙姐姐不也很隨意嗎?!」雨祈和吟兒雖然只是一面之緣,卻是十分崇拜那種江湖俠女、想嫁誰就嫁誰的自由。

「雨祈,莫任性。」郢王相當呵護他的一雙女兒,尤其雨祈。只不過,他也不能跟她說,聖上現在自身難保,大金正逢多事之秋。

「不說了父王!我去找他去啦!」雨祈收起不悅,掛著「來日方長」的笑。

「……說多少遍了!男子的營房,別動輒亂入!」郢王望著她像極了那契丹女子的作風,搖頭笑嘆。

說實話郢王著實是很有預見性的,她闖進莫非的營房時,莫非剛好正在洗澡,背對著她霧氣氤氳。

「……」雨祈羞紅了臉,但想著他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便打定主意、緩步靠近。

莫非沒想到這時候會有人靠近,正倚在盆壁閉目沉思,是的,黃明哲和掩日都需要雨祈,可是莫非怎能對不起如兒?如果真的成婚了,如果說將來金軍慘敗,那這個妻子,是否要帶回南宋?按照目前這個趨勢,可能用不著幾年,幾個月金軍就會敗潰。莫非啊莫非,那時你要置如兒於何種境地!

人在泡澡的時候身體本就是放松的,何況他想到了莫如便更加心神凌亂,雙重的忘機之下,他沒注意雨祈已到了他背後,輕輕按在了他的肩上……

像極了昔年的閨房之樂……

「如兒別鬧……」他低聲囈語,微笑攥上她的手。

下一刻,陡然想起了身在金營的事實,大驚失色,轉過身來啊的慘叫一聲,水潑得雨祈滿身都是:「你這丫頭,跑來偷窺我作甚!」

他不確定雨祈有沒有聽到如兒兩個字,此刻臉上的慌張,和心里的慌張,並不是同一層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