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沈鑠的時間(1 / 2)

「……所以,這就是你想說的?」沈鑠把手盤起來,退後了一步,重復著沈欽的要求,「讓我去做你們的籌碼,用來威脅我爹,交換劉小姐……」

他的表情有點微妙,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沈欽,「你覺得這合適嗎?大半夜的把我偷偷摸摸地叫出來,提出這么個要求……沈欽,你該不會是沒想到吧?要是同意了你的要求,這個計劃且還成功了,對我和我爸這個小家,沈家這個大家來說,這意味著什么……」

他的話當然極度政治不正確,而且有拒絕配合調查的違法嫌疑,但張局卻發覺自己不由得有幾分贊同:站在沈鑠的角度講,不出面阻礙調查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要求他去做沈欽一方的人質,還要他心甘情願的配合,這……姑且不說非分不非分,沈鑠他會答應嗎?沈欽對他的說服,恐怕純屬浪費時間——相信他的話術也不可能和劉小姐一樣,足以扭轉局勢、顛倒黑白。

除非……他手里握有能讓沈鑠言聽計從的籌碼,不過,這樣的話,自己這個旁觀者恐怕在事後也得執行對沈鑠的抓捕了……

由他來提醒沈欽自己隱身在暗處監聽也許會更好,好像挺尷尬的,張局把目光調向一邊,想要清清嗓子,但在他有所行動之前,沈欽開口了。

「我知道,這計劃最理想的結果是什么——二叔會因為多種犯罪被判入獄,不會有死刑,但想要減少刑期,你們要付的錢不會太少,剛到手的股權,恐怕也得廉價賣掉一些來套現。」

他的聲音不含任何感情,客觀直白,雙眼直視沈鑠,仿佛磁鐵,牢牢吸住了沈鑠的注意力,甚至讓他唇邊一絲嘲諷無奈的笑意都慢慢消失,肩膀也開始挺直——他開始認真在聽了。

「隨意猜一下,二叔起判的刑期怎么也在十年以上,最少最少,他也得在監獄里待滿五年再出來,當然,還有一些例外情況,但那就不再討論了。一大筆錢,入獄五年,這就是你配合我最好的結果——聽起來不美,但,你可以考慮一下你不配合我的最壞結果。」沈欽的唇彎了一下,露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容,「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配合我,導致劉小姐最終出事,在你父親和整個沈家身上,又會發生什么?」

他的聲音很寧靜,肢體語言沒有任何威嚇的表示,但沈鑠卻顫抖了一下,他抱住雙臂的手更緊了,腳步微錯,退後了一步,一個典型的防御性姿態——雖然沒有在語言上承認什么,但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沈鑠確實被沈欽給嚇住了。

「但……但你也有可能死在之後的行動中啊。」他有些不服地回嘴,但看起來連自己都不太信自己的話。「亞當的目的,肯定不是殺掉劉小姐,還是為了脅迫你……」

「如果我的生命能換回劉小姐平安,我肯定會這么去做,」沈欽的肩膀晃都沒晃,他泰然自若地說,「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會留下足夠的後手呢?你以為我死了以後,亞當還會在意余下的殘局嗎?——別忘了,他始終是我老師的學生,也許現在為了自己的目的,他會和你們合作,但當他心滿意足以後,你以為他還會來維護從前合作過的罪犯嗎?」

這邏輯乍聽之下極有說服力,甚至連習慣性在腦海里挑刺的張局,都沒能找出不妥來,沈鑠也為之一窒,他有些不服地張開口——看得出來,盡管無話可說了,但他心中還不是完全服氣。這也在張局的意料之中:理性上來說,沈鑠現在的選擇是很明確的,但最糟的是,人在大部分時候都並不是理性生物。

「利弊已經很明確了。」沈欽重復說,這一次,沈鑠也沒有反駁。「但我來找你,重點並不是和你談這個。」

沈鑠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他疑惑地望向沈欽,語氣相當不確定,「不是談這個,那,你想談什么……我靠,沈欽,你該不會是來和我談親情的吧?」

「我和你有什么感情?」沈欽穩穩地吃下了他話里的嘲諷,他今天的表現,實在是超過了太多人的預料,連張局都有揉眼睛的沖動,他屏著呼吸,又後退了一步,盡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把所有的空間全讓給沈欽,「我今天是來和你談你自己的,沈鑠,雖然我們從來都算不上朋友,關系也和正常的堂兄弟相距甚遠,但,這世上,沒有人比我們彼此更互相了解對方的過去,或多或少,我們總還是一起長大的,我們從小遭受了怎樣的對待,為什么會變成今天的模樣……這里面的原因只有我和你最清楚,而這也是我們不喜歡看到對方的原因,好像這是對過去的提醒……不是嗎?」

沈鑠沉默下來,今晚第一次,他臉上流露出些許被打動的端倪,脆弱從眼中一閃即逝,隨之而來的還有復雜的了悟——他似乎也已經意識到了談話的走向,只是已失去和沈欽對抗的力氣。

「你討厭我,是因為這一點,我討厭你的原因卻不止這些……」這嘀咕聲很輕,沈鑠也沒有給任何人留下評論的空隙,幾乎是馬上就說道,「沒錯,我們倆互相討厭,所以我就更沒理由幫你了,不是嗎?」

「我知道你對這種事真正的看法是什么,沈鑠,我竊聽過你和劉小姐的咨詢,」沈欽甚至還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沈鑠的眼睛先瞪大,隨後又無力地翻了個白眼,嘟囔了幾句什么,但也未繼續追究,「我是來和你談你自己的,沈鑠。我知道你一直以來恐懼的是什么……所以我來到這里,做這個要求,我沒想要蒙騙你,告訴我幫我你能得到更大的力氣,我也沒打算懇求你,更沒打算威脅你。我覺得,今晚如果你決定幫我,不會是為了任何利益,任何感情……你為的是你自己的人格。」

沈鑠的雙唇抿緊了,他終於丟棄了那層滿不在乎的面具,顯示出了真正的脆弱與崩潰,他抬起頭,終於和沈欽對視,沈欽就這樣平靜地回望著他,幾乎是同情地說道,「如果你拒絕我,也絕非因為利益……僅僅是因為你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成為你真正想成為的那種人。」

「你父親的做法,不必用對錯來評價,你我都知道,這世界有太多灰色,他對你的愛和保護,也使得你在道德上無法對他進行批判。所以在這里我們不談這個,我只想和你分享我的經歷和感觸——這些年來我所有的人生坎坷,說穿了其實都是一個問題:命運給我設計了一條道路,但我並不想走,我的自由意志敦促我在不斷的抗爭。」

「在這條路上,有很多人出現想要幫我,但他們也都並非完美,不是我的救贖,我失敗過無數次那么多,過往的自我完全不能讓我感到驕傲,有太多羞愧的時光,太多我甚至無法去面對和承擔的重擔,有太多太多次,我像個懦夫一樣逃跑……」沈欽就這樣語氣平淡地說,這個從來都被無數謎團籠罩的男人,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摘下了自己的所有面具,「我的人生崩塌過太多次,我被父親母親拋棄,我的導師因為我母親而自殺,現在還躺在加護病房,成為植物人,而我甚至沒勇氣面對他的家屬認真道歉,我試圖自殺過,很多次,如果不是因為最後一點求生本能,也許我早就自殺成功了……換句話說,我連自殺都辦不到,在某種程度來說,我是個最徹底的loser——現在,因為我的關系,我喜歡的……我深愛的女人被綁架了,因為我的無謀,她的生命受到極大的威脅,她很有可能會死。」

「我說這么多,只是想告訴你,沈鑠,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情,而我失敗的次數比你更多。如果有一個人應該放棄去努力,那個人也是我……但,我是不會停止努力的。這是……我對安迪的承諾,我永遠也不會放棄努力,我要……連他的份一起努力下去。」

「我一定要按照我的想法活下去,不論有誰想要擺布我,他們看起來又有多強大,我都永遠不會妥協。也許我會崩潰,也許有一天就那么撐不下去了……如果劉小姐沒有活著回來見我的話,也許我真的就撐不下去了,但即使這樣,我死的時候也是作為一個自由的人死去的,亞當指望的也好,我母親指望的也好,我絕不會按照他們的意見生活。」

「我不會欺騙你,走出這一步的結果會很難熬,你會失去你父親的認可,金錢上當然也不會有以前那樣寬裕,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你不再有任何依靠,要獨自面對家里的一團亂麻……也會在感情上陷入兩難,因為,不論如何,東亞文化圈還是很看重血緣關系,把自己的父親送進監獄里,會讓你飽受愧疚的折磨。但……問題的核心是,你和你父親是不一樣的人,而你不再想按他的方式活下去,你已經是個成熟的人,足以用自己的力量,改變事情的走向。」

沈欽站在那里,身形筆直得就像是一桿標槍,銳利得劃破夜空,這一刻,他清醒得、直接得、冷靜得就像是另一個劉瑕,「沈鑠,最終的問題只有一個——你,已經是一個成熟的人了嗎?你,有這樣的勇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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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許動!」

在沈江重重倒地的那一秒,所有人都能感覺到時間被拉得纖薄的感覺,所有人的反應似乎都慢了半拍,現場是一片冰凍的凝固,只有沈鑠聲嘶力竭的喊叫聲在上空回盪,「大關、老李,全都他.媽給我住手——不許動!——全聽我的!」

能在這種時候被沈江帶在身邊的,自然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他們未必不知道沈江對沈鑠的觀點,但在老板被整個摔懵過去時,還是本能地聽從著小老板的指示,沒有馬上圍上去控制劉瑕,反而有些無措的緩下了腳步,交換著眼神——就是這一秒鍾的猶豫,給了劉瑕機會,她根本都沒低頭看沈江,撒開腿就往自己人方向狂奔過來,並在第一時間就縮到了沈鑠身後:在雙手被綁的情況下,能有別的選擇,她也不會留下來試圖控制沈江,那屬於純粹的自大了。

「人質脫離,人質脫離!」連景雲的聲音明顯松了口氣,他沒立刻過來幫她解綁,而是舉起手腕大喊,「請求武力支援!現在立刻介入!」

「老三——」

「三爺!」

在手下攙扶下艱難爬起的沈江,似乎還在剛才後腦著地的眩暈中沒回神,神態比剛才弱勢不少,還帶了幾分茫然,但他的手下們就要真情實感得多了,一個個都是一臉震驚,仿佛被自己人深深地出賣了,「三爺,你怎么能——」

沒埋怨劉瑕和連景雲,沈三叔反而成為怨念的集中點,他有些承受不住,縮縮脖子,立刻開始推卸責任了。「別光看我啊……這也是你們家沈鑠同意的……沒看他都親自上陣了嗎,我配合一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吧……」

「小老板!」

「小二爺……」一群人還沒繞過來呢,被三爺這么一提醒,這才紛紛醒過神來,不可置信地把眼神投向沈鑠。沈鑠臉色也很復雜,他有點不敢和父親對視,但頭才偏開,又深吸了一口氣,重新看了過去,肩膀也挺了起來。

「我不管這么做能不能成功,是不是對的。」他臉上有點發白,但表情卻很倔強,雙唇緊抿成一條線,字是一個個從唇縫里迸出來的。「但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再……」

掃了警察一眼,他明顯修改了用詞,「傷到人了,人命關天,我……不喜歡你的態度,所以,我就這么做了。」

沈江沒什么表情,就那樣凝視著沈鑠,特警從入口蜂擁進來,呼喝聲響起,沈江的手下們面有不甘之色,但仍不得不擲下武器,放棄反抗。沈鑠吞咽了一下,看到一向高高在上的父親伸手被銬上——且這局勢完全是因為他而扭轉,這似乎讓他有些緊張。

「我會給你請律師的,」他說,對著父親,盡管沈江依然沒有任何回應,「請很好的律師……如果那你對我失望的話,你可以不用——現在,除了我以外,家里也沒人會管你了吧?」

以沈老爺子對劉瑕和沈欽一直以來的格外看重,沈鴻和沈江之間的心結,他的推測很有道理,沈江的肩膀震動了一下,他閉了閉眼,終究難掩恨怒,「你——」

「如果你恨我,你可以不用。」沈鑠截斷他的話,執拗地重復,他的肩膀越挺越直,「如果你覺得我不配當你的兒子,我是個失敗者……那你就不用好了。但,我是不會改的……」

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了下去,有些難掩的失落、愧疚和復雜,但表情前所未有的放松,聲音也越來越堅定,「爸,我知道你的那一套,但,不管多難,我還是……喜歡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上。」

「……」

「站起來!」特警搡了沈江一把,強迫他站起身,押著他走向警車,沈江扭過頭,和沈鑠以及他身邊的劉瑕對視著,他的神色極為玄妙,難以言喻,最終為警車門阻斷——

一直到警車開走,沈鑠才忽然嘆了口氣,他的肩膀垂了下來,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有點不可思議地自問,「我剛……真的騙到他了?」

劉瑕甩著手腕,和連景雲交換了一個眼神,「是啊,看來你是真的做到了……你救了我,沈鑠,我欠你一次。」

她沒有吝惜自己的感謝和欣賞,「你今天的表現,也讓我刮目相看,從前,是我小看了你,我向你道歉。」

沈鑠搖搖頭,在一夜之間,他似乎要比從前更沉穩和成熟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們不跟著回警局嗎?最好趕快問下我爸亞當的事,沒抓到亞當,問題就仍不算解決……在那之前,你們得負責我的安全,萬一他要對付我的話,我可應付不了。」

才誇他勇敢沉穩,眨眼間就又縮卵了,帥不過三秒這點,估計是沈家的遺傳吧……劉瑕咽下吐槽的沖動,把視線移向連景雲,「你父親那里,起碼現在是不會說實話的,我估計他得等到接受你忽然反叛的事實以後才能有效地思考,在此之前,無法供給我們太多有價值的信息……不過,這也並不意味著『亞當』可以這么簡單地逃脫。」

「你是說……」沈鑠斜睨她,表情有點期待又怕受到傷害,「你能……就這么憑空推理出他在哪?」

「你覺得這很難嗎?」劉瑕反問,她瞥了連景雲一眼,在得到對方的點頭示意後繼續說道,「在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之後,他已經快把手里的牌打得差不多了,要是在這種情況下還不能抓到他的小辮子,那他也未免太神了吧?當然,具體執行者不會是我,我的推理也僅僅只是廢話,對尋找起不到什么幫助,不過,以他控制狂的性格來看,我確實可以肯定,從威爾森案開始到現在,他都一直身處s市,只有這樣他才能給威爾森提供一手督導,也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低級失誤的發生。而他也不會冒著讓兩條線碰頭,局勢交流失控的危險,讓沈江的人去綁架霍德——從沈江的表現來看,他對亞當不是毫無戒心,如果他綁架霍德後忽然間異想天開,想用霍德來交換d租寶的證據怎么辦?他不能讓雙方發生接觸,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應該是沈欽對他粗略地解釋了一下案情,到目前為止,沈鑠都還勉強跟得上,但接下來就未必了——不過,該說的還是得說,劉瑕掃了他一眼,繼續解釋,「再加上威爾森被捕,能和他無障礙交流的高智商打手已經被兌出去,但安裝霍德身上的炸.葯又是需要高度技巧,所以他一定是親身上陣綁架霍德,現在也必定就在不遠處監控我們,同時預防最差情況——也就是現在這種情況的發生:沈江是很厲害,但沈欽和我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依然有可能失敗,那么,他就只剩下唯一一個機會了——親自出面來對付我們,強行讓沈欽失去他最愛的人……我想,他現在說不定就在周圍的某棟高樓大廈里窺探著事情的進展,說不定手中還有一把槍,沒有在沈江落網後第一時間動手,可能是因為我第一時間躲在了你背後,擋住了他狙擊的角度……」

沈鑠頓時寒毛直豎,直接從她面前走開,劉瑕如影隨形地跟過去,沈鑠大喊,「喂!」

「好啦,」還是連景雲看不下去,「她逗你的,這里有遮蔽物,不可能被狙擊到的——蝦米,你也是的,沈鑠先生今晚幫了這么大忙,你干嘛還這樣嚇唬他。」

「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劉瑕斜瞥了沈鑠幾眼,語調也漸漸恢復正經,「但我想,他沒有絲毫行動的另一個原因,其實是他逐漸意識到了自己計劃的bug——你知道,中西方文化定義中的悲劇其實是很不一樣的,對中國人來說,悲劇意味著妻離子散,意味著英雄末路,壯志未酬身先死,注重的是結果上的不完美,所以以水滸為例,梁山好漢的結局如果是招安後個個高升、安享晚年,這就並非是悲劇,因為結果是安穩的,但對西方人來說,悲劇意味著失去人格,喪失理想和堅持,最初的道路沒能走到最後,所以在他們最終決定招安的那一刻起,悲劇氛圍就已經無法逆轉,對利益的追求賽過了自由,人物一開始的堅持完全泯滅……所以,對應到復仇概念,如果亞當是個中國人,他會希望奪走沈欽的財產、名譽,我們會看到他對付濱海集團,把沈欽曾經的胡作非為公諸於眾,甚至於非常直接地殺掉沈欽所看重的人——既然他讓亞當失去了他重要的人,那么就在肉體上毀滅掉他看重的人,在結果上造成沈欽的悲劇,這是一種中式的復仇觀。」

「但作為一個西方人,亞當追求的依然是沈欽精神世界的崩塌,他對我一直保持了克制,每一次出手,都是希望我離開沈欽,讓他的求生意志自行毀滅,這並非是因為他對我心慈手軟,只是因為他希望能在沈欽的靈魂和理想完全崩潰之後,再出面收割他的生命——這是一種西式的復仇觀,在精神上徹底摧毀敵人的求生意志,把他變成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