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吟 一(1 / 2)

指南錄 酒徒 3177 字 2023-02-28

龍吟(一)

冒著細雨,十幾匹駿馬匆匆從天街上跑過。

街道兩旁,開了張,卻沒什么的生意的店鋪中,探頭探腦地伸出幾頂鑲嵌著軟玉的絲帽,轉了轉,低低發出一聲嘆息,又縮了回去。

「唉――!」馬背上的將領仿佛被這聲嘆息聲所驚,緩緩地帶住了坐騎,回頭四望,流連滿眼。

入眼處,磷次節比的畫梁,鉤心斗角的飛檐,在細雨中都散發出股股清幽之意。房頂上刻意仿古的淡雅,和門面處描金漆朱的張揚,完美的結合在一起。從北首的斜橋,一直到鳳山門,絡繹十里,都是這種居住和經商相結合的店鋪。粗數一下,竟然有四百四十余行,雖幾經戰火洗劫,依然難掩其當年的繁華。

這就是臨安,大宋的故都臨安。

「這舞榭歌台間,青磚碧瓦下,俺也睡過風流覺!」心中不覺冒上了一句陳龍復寫的小曲,杜滸輕輕抖動韁繩,換了條幽靜的街道,繞路向城外碼頭。胯下的雪雲驄仿佛也知曉主人的心意,「噦噦」地打了幾下響鼻,徐徐前行。新換的蹄鐵,在青石路面上敲打出悅耳的脆響,仿佛桃花塢里酥手撥動的琴弦。

這條街不似商鋪雲集的天街開闊,卻多出數分清幽。路兩旁的庭院都很大,青灰色的頂著黑瓦的院牆不像尋常人家那樣高矮如一,而是波浪般高低起伏著,烘托著院子內濃濃淡淡的綠意。

幾處院落內,傳來琅琅的讀書聲,「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子曰:人不知而不蘊,不亦君子乎。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杜滸笑了笑,心神剎那間回到二十年前的無憂時光。當年,他就是在這條官街旁的丞相府長大。家學中,背著詩書,做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美夢。

「當、當、當」回回寺中(穆斯林寺廟)悠長的鍾聲打斷了家學的讀書聲。細雨中,色目商人修建的圓頂寺廟看起來更加秀麗。臨安城是萬國之都,每年來這里行商的胡人達數十萬計,各種教派也接踵而來,與靜雅的孔廟相映成趣。

「叮、叮、叮!」仿佛與回回們爭風吃醋般,一條橫著不知深深幾許的街道盡處,響起了短而急促的銅釧聲。正在園林中避雨的鴿子們呼啦啦騰起來,爭先恐後地向更遠處,豎立著十字架的尖頂飛去。

「怒發沖冠,憑攔處,蕭蕭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鍾聲盡過,庭院內,孩子們的讀書聲又透了出來,穿透風雨。

杜滸愣了愣,渾身血液剎那間聚集到了頭頂。頭皮發木,整個身體都跟著微微顫抖起來。

「夫子,韃子國比咱們強么?」二十多年前,同樣的院落內,年幼的杜滸曾這樣問家學里的先生。(兩宋年間,宗族人家,通常設家塾,聘名師教導族內子弟。)

「哪里強了,一群蠻夷。把城市修得像鄉下的豬圈般粗陋。唯一像一點樣子的,就是汴梁一帶,還是搶了咱們的地盤!」從北方逃到江南的先生如是說。

在他口中,無論是已經敗亡的遼人,金人,還是剛剛崛起的蒙古人。都是野蠻的強盜,除了殺人、搶劫和放牧,就不會做其他事情了。性子粗疏,治理國家的方式也同樣粗疏。處處透著蒙昧和血腥。

「那咱們怎么一敗再敗呢?」

先生語塞,唯一可以做答的,就是這首《滿江紅》。

聖人說,令百姓有恆產,黎民不飢不寒,則天下無敵。這一點,臨安做到了,雖然國家發給百姓的財貨很大程度上是靠其他地區來供給。但這里的確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管子說,國富而兵強。臨安也做到了,它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萬商雲集。但他的兵卻是天下最弱。

這一百五十萬人丁的城市,卻擋不住蒙古人的馬蹄。野蠻征服了文明,並且高傲地仰起了腦袋,宣布自己的勝利,以待萬世景仰。

為什么?

當年的先生沒有答案,如今的杜滸同樣困惑。這種困惑,就像水師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不得不撤回福建路一樣,毒蛇般撕咬著他的心。

「杜將軍,走吧!早晚一天,咱們還要再打回來!」十字路口,傳來張唐那特有的大嗓門。不似自幼在臨安長大的杜滸,他對眼前這個一百五十萬人口的名城沒有那么多割舍不下的感覺。對他來說,自己來過了,打得兩浙新附軍滿地找牙,是平生最大的快意。至於眼前的戰略撤退,不過是為了下一次進攻做些准備罷了。這臨安城,破虜軍能打進來第一次、第二次,就能打進來第三次。反正這里靠著錢塘江近,破虜軍的火炮優勢,可以充分地發揮出來。

「走吧,你的第一標弟兄們全撤到碼頭了么?」杜滸的目光再次一些世家大族的別致的花牆外掃過,仿佛要把這一瞬間的寧靜全部印在眼里。

建立一個城市需要幾百年光陰,毀滅她,一把大火就夠了。蒙古人得了臨安,拆了那環繞城市青石城牆。破虜軍奪回臨安,炮火把城外碼頭附近的魚市巷擊成了白地。今後數年,臨安得了,失了,失了、得了,不知道還要經歷幾回。每一回,她都要失去三分顏色。待將來,文丞相真的能把破虜軍背後一切理順了時,臨安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杜滸心中,隱隱浮起幾分恨意。他知道是哪些人左右了丞相的決策。這些人,早晚要被自己辣手除去。

為了大宋復興,也為了眼前的繁華,不被一次次錯誤的決策所毀。

「已經開始上船了,弟兄們不願意走,有點亂。但有蘇剛、方勝、還有王老實他們幾個勸著,不會出大問題!」張唐和方馗策馬過來,與杜滸行在一起。

三支衛隊合並的一塊,陣容就顯得有些過於龐大了。沿街的人家聽到了馬蹄聲,匆匆忙忙地關閉大小院門,讀書聲嘎然而止。

「唉,要依著我,就不退出臨安。憑著咱們手中的戰艦和火炮,來上十萬韃子也能守得住!」方馗摸著自己硬梆梆胡茬子,不甘心地抱怨。

這幾個月,他耍足了威風。新式戰艦上,火炮都藏在船腹內。不用時拉好炮窗,任外邊多大的風雨,也影響不到倉內的擊發裝置。做戰的時候,把舷窗拉開,火炮向外一推。每船十幾門火炮,每次十幾艘戰艦同時發射,那場面,如雷神顯威。頃刻間可以把一片區域打成火海。就是當年女真人的鐵浮屠遇到,也討不了好去。(鐵浮屠,女真人的鐵甲重騎。曾經號稱戰斗力最強,被岳飛和劉琦所滅。)

上次范文虎貿然來攻,幾萬人馬被火炮一頓猛轟,當即潰散。直到現在,凡是能看見戰艦雲帆的地方,范文虎的新附軍都躲得遠遠的。不單單是新附軍,從兩淮一帶趕來江南的探馬赤軍和漢軍,也不敢輕易靠近沿海各地。總是派人幾番打探,確定水面上沒有破虜軍旗號時,才咋咋唬唬地吶喊著去「收復」國土。

「守住了臨安有什么用。皇上的老巢讓人家給抄了,天下人還不都把過錯算到咱們頭上。」杜滸冷笑了一聲,鼻孔里,皇上二字,故意拖得老長。

他自己對福建大都府快馬發來的撤軍令又是氣憤,又是不甘。當日兵出兩浙的戰略目的是牽制范文虎的二十萬新附軍,打亂張弘范五十萬大軍齊頭並進的部署。從戰略角度上來看,這個目的現在已經達到。此時,第一標和水師、還有方家艦隊撤回福建的安排,沒什么錯。但臨敵需要機變,不能墨守原來的計劃。眼下兩浙一帶,自發組織起來聽從福建大都督府號令的民軍人數已經不下十萬,如果能以沿海城市為依托,花上半年時間,將這十萬義軍整合起來,無異文丞相手中又多了一支破虜軍。可號稱大宋第一名將的張世傑偏偏在這個時候被人抄了後路。福建大都督府明明已經不奉朝廷號令了,卻偏偏做出了救援廣南的決策,並命令正在兩浙打得順風順水的第一標和水師火速回福州聽候新的調遣。

這個時候出兵救援行朝,絕對是下下之策。路途遙遠,凌震將軍帶著他麾下的那點殘兵,未必能堅持到破虜軍趕來的時候。放棄兩浙的大好形勢回撤的舉動,也勢必令雲集在破虜軍周圍的義軍勢微。沒有了破虜軍的庇護,可以想象,這些憑血氣聚集在一起,兵器鎧甲不全,也沒經過正規訓練的義軍們,將面臨著怎樣的生死考驗。

也許,等待著他們的,就是和當年贛州會戰,文部十萬義軍同樣的結局。為了一個皇帝讓福建冒險,舍棄十萬熱血男兒,這樣的代價,是不是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