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貝瑤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樓道傳來下樓的聲音,然後門外女人尖細的聲音喊:「趙芝蘭!」
趙芝蘭高聲回道:「今天不去上班, 我請假了,你走吧。」
女人嘀咕道:「不早說。」然後扭著腰走了。
貝瑤抬頭看媽媽, 媽媽果然沉著臉。
那個女人叫趙秀, 和趙芝蘭以前是一個村的,說來也巧, 兩個女人後來都嫁到c市做了鄰居,在制衣廠工作。過兩年同年懷孕, 在八月雙雙生下女兒。身邊的人就不免拿這趙秀和趙芝蘭來比較。
偏偏趙芝蘭什么也比不過趙秀。
趙芝蘭老公, 也就是貝瑤爸爸,是磚瓦廠工作的,工作艱辛,工資還不高。趙秀老公是個小學數學老師, 受人尊敬, 工作還體面。
單這樣趙芝蘭還不至於小氣,主要是比女兒。
趙秀生的女兒叫方敏君, 比貝瑤大半個月, 方敏君生的粉.嫩可愛,沒有同齡人的圓潤, 反倒是生的秀氣端正, 跟小玉女似的。誰見了都說這孩子長大美!
一對比, 貝瑤就成了被碾壓那個。
四歲的貝瑤臉頰圓圓的, 眼睛很大, 但是小時候的貝瑤吃得多,腦袋上兩個小揪揪,整個人圓嘟嘟呆萌。趙秀每次見了小貝瑤都捂著嘴笑:「瑤瑤吃了什么?小手的肉肉比我家敏敏多了一圈。」
明著誇獎,暗著嘲諷。因為趙芝蘭就胖,她在暗指遺傳問題。
貝瑤見媽媽臉sè不好,輕輕嘆了口氣。
她家家境一直很一般,運氣問題真沒法比。她記憶里方敏君家在初中搬走了,買了新房子,新房子過兩年又拆遷了,於是分到兩套房。方敏君家越過越好,反倒是貝瑤家借錢給舅舅了,依然窮。
只有一點,貝家完全逆襲了——
等到高一,方敏君長殘了,「小玉女」成了刻薄相。
而貝瑤,抽條以後仿佛嫩葉舒展,出落得驚心動魄,成了c市二中的校花。
但貝瑤也沒法安慰媽媽,以後會變得很好看這種事,哪怕說了趙芝蘭也頂多當小孩子家說胡話。貝瑤昨晚迷迷瞪瞪想了一整晚,重生這種事太玄乎。她感激能重來一回擁有的一切,因此打算乖乖做個四歲小女娃,守在爸媽身邊為他們養老,這輩子哪怕不嫁,也不會再害得爸媽中年還為她的事情受累絕望。
她乖巧吃完了飯,趙芝蘭給她抹了抹嘴巴。
貝瑤小nǎi音道:「媽媽,我要去yòu兒園。」
趙芝蘭笑道:「往常趕你去你都不出門,今天生病可以不用去了。」
貝瑤生著病,嗓音軟綿綿的:「我想去。」她眼中懇切,濕漉漉的。
趙芝蘭心軟,摸了摸她額頭:「那下午再去。」
貝瑤想起早上爸爸的話,裴川一晚上都沒人接,有些不安。然而四歲孩子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能聽趙芝蘭的話。
到了下午,貝瑤順利被送去了yòu兒園。
「常青yòu兒園」門口栽了幾顆椿樹,一摸會有臭味。而園子里則栽種了幾株梅花,一到冬天就香氣撲鼻。九六年的yòu兒園設備簡陋,不會有滑梯這樣的設備。
只有木板做的兩個蹺蹺板,孤零零在院子里。
夏天天氣變化快,太陽一出來,冰雹化了打濕蹺蹺板,它暫時也不能用了。
小趙老師在組織孩子們玩游戲。
小吳老師下周才會來,趙老師一個人忙得腳不沾地。
趙芝蘭把貝瑤軟乎乎的小手交到小趙老師手上時,貝瑤往教室里面看,孩子們在玩丟手絹。所有人都在拍著手唱歌,只有一個人沒有——
裴川偏過頭,對上了貝瑤的眼神。
他眼中空盪盪的,什么也沒有。
不過短短片刻,他回過頭,不再看她。
裴川也被安置在孩子們中間,他因為沒有雙.腿,無疑是yòu兒園最特殊的孩子。小趙老師可憐他,孩子們害怕他又討厭他,這樣矛盾的存在,他似乎成了整個yòu兒園的累贅。
因此裴川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孩子們稚嫩的嗓音唱著歌,小趙老師笑著把貝瑤安置在孩子們中間。貝瑤對面就是裴川。
「丟呀丟呀,丟手絹,輕輕地丟在小朋友的後面,大家不要告訴他,快點快點捉住他,快點快點捉住他~」
手絹掉落在陳虎身後,小胖子沒反應過來,等小朋友們都哈哈笑看著他,陳虎才猛然轉過頭,看見自己身後的藍sè手絹,像顆小肉.球一樣蹦起來去捉人,結果前面的孩子早就回到了自己位子上。
陳虎郁悶地成為了下一lún丟手絹的人,先唱了首老師教的兒歌作為懲罰,然後繼續游戲。
圍成一圈的四五歲孩子拍著手:「丟呀丟呀,丟手絹~」
在孩子們稚嫩的歌聲中,小胖子眼珠子一轉,看向lún椅上的裴川。貝瑤心里一跳,上輩子這一天她沒來過yòu兒園,但是第二天以後,裴川再也不開口說話,甚至拒絕來念yòu兒園,徹底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孩。
所以他是經歷了什么?
歌繼續唱,陳虎小胖墩兒把手絹丟在了裴川身後。而這時小趙老師帶著一個肚子痛的小孩子去上廁所了。
全場猛然靜了下來,就算是孩子,也敏.感地知道,裴川沒有腿,他抓不住任何人。
裴川回頭,低眸看見了自己身後的手絹。
陳虎沖他做了一個得意的鬼臉,孩子們被他滑稽的模樣逗得咯咯笑起來。
小裴川咬牙,一手扶著低矮的lún椅,一面努力彎下腰。
陳虎指著他哈哈大笑。
貝瑤心跳很快,別撿……不要去撿……
夏日椿樹上蟬鳴聲陣陣。
裴川死死咬著chún,吃力地把手絹撿了起來。他眸子又黑又沉,像是沉默的深淵。
在所有孩子的笑聲中,他細瘦的手臂開始使勁驅使著lún椅向前。
可惜五歲這年他腿才斷,並不熟悉lún椅。
那lún椅每推一步,仿佛蝸牛爬。
孩子們的驚呼聲驅使著他向前,他誰也不看,殘缺的腿上搭著那條藍手絹,去追前面的陳虎。
知了聲一聲接一聲。
陳虎故意跑得很慢,捂著肚子笑。
裴川推歪了方向。
他掌控不了lún椅的方向,也不懂如何用力。
在五歲這個夏天,他猶如一頭困獸。bào躁又絕望地,驅動著lún椅追逐。倔qiáng不服輸。
不懂事的孩子們都在笑他。
他含著眼淚,想抓住點什么東西。於是一遍又一遍tiáo整lún椅。
貝瑤呆呆睜著杏兒眼看他。
越長大就會忘記童年很多事,在她記憶里,裴川是個沒有腿的殘缺少年,可也僅此而已。她的人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成了「魔鬼」,還曾面無表情保護過她,可能重來一輩子她也不會多關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