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更與何人說(1 / 2)

野有蔓草 肉形石 2280 字 2023-04-26

韓一用過早飯,往田里走一圈,讓原婉然在家等待趙野。

趙野租了騾車駕來,將韓一擱在正廳的行李搬上車,原婉然則進寢間取東西,回頭找他,他業已搬完行李,朝外把手支著廳堂門框,陷入沉思。

原婉然吸口氣,逼自己開口,「相公。」到底還是怯,話音輕細,不夠叫趙野聽見。她又喚,趙野渾然不覺,往外走幾步,隔了片刻,往懷里似是掏出物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原婉然提高聲音,「相公。」

趙野緩緩回頭,陽光照映,他的肌膚白皙柔膩,劍眉斜飛,眸若點漆,俊美不可方物。

從前原婉然礙於叔嫂身分、男女有別,不曾端相趙野,之後紛擾迭起,更無心理會他的皮相,今天最是平心靜氣細看對方,直如初次相見,頗為驚艷。

「你剛剛說什么?」趙野問。

原婉然回神,抱緊懷里大包袱,垂頭道:「相公。」

趙野聽起來是意外的,「你叫我?」

她點頭,韓一不在這附近,自然她喚的是他。

趙野那里再沒一絲響動,原婉然也不敢抬頭看他當時到底怎生的表情。話說回來,何必看?她試過刀砍、咬傷趙野,並且帶累他最敬愛的人受傷,趙野對這么一個「妻子」喊他「相公」,能給笑臉嗎?

「再一次。」趙野說,聲音彷佛有絲沙澀。

「啊?」原婉然抬頭。

趙野老樣子,懶洋洋三分不羈笑意。「再喊我一次。」幽深的墨瞳攙了迷葯似的,原婉然不知不覺心生聽從之意。

「相公。」叫完,她垂下眸子,耳根發燙。

從此一陣老長的沉默,原婉然不自在極了,低頭僵硬地伸出雙手,向他遞包袱,「給。」

趙野走來接過,「衣服?」

原婉然盡量清楚流利報上包里物事和數目,「中衣、褌褲各六件,棉袍、棉褲各三件,手套三副,襪子六副,布鞋三雙。」

「大哥和我都有?」

「嗯,你們都是我丈夫。」

「……這幾天你就是在趕我們倆人的衣服?」趙野低聲問。

「你大哥的那份早先就備下了,這些天做的是你那份。」她觸壁受傷後,並未想到給趙野置備衣物這節,直至決心為韓一接受趙野,才著手趕工。她擔心趙野多心,緊接著澄清,「你那份我沒偷工減料,一般地用心。」

兩個丈夫里,原婉然獨獨傾心韓一,心之所向,她無能為力,但其余事上,盡量一碗水往平處端。比方衣物,她給韓一的那份既是親手裁制,給趙野的便也一般待遇。

趙野默然。

說也奇怪,在兩人不曾四目交接的寂靜中,原婉然能清楚感到趙野剎那的無措。她心頭升起一股孩童惡作劇得逞的快意,難得趙野也有吃癟的時候。

「剛好我也有東西給你。」趙野提著包袱,示意原婉然跟他上廳堂坐。

他把早已夾在指間的一張紙擱在八仙桌上。

那張紙光潔細白,印刷淡淡黃色千葉牡丹,箋紙雅致,寫在上頭的字亦十分漂亮:筆跡瘦長像鷺鷥腿,骨力遒勁而不失腴潤,一筆一畫皆飄逸灑脫。

「大哥一定給了你名單,交代你遇上難事找誰幫忙,但他人脈里或有不到的地方,我給你其他的,以防萬一。」趙野指向花箋上第一行字,「狗尾巴胡同,金記賭坊,金老板。他欠我人情,誰欺負你,找他,他會幫你挑三個人手筋。」

「挑、手、筋?」原婉然疑心聽錯。

「不喜歡?那便挑腳筋。」趙野隨口道,彷佛說的是「豬蹄你不中意前腿,那便買後腿好啦」這等話。

「……還是都別挑吧。」

「那便來文的。」趙野提議,「揍一頓,愛打落幾枚牙齒、打斷哪處哪幾根骨頭,同老金說,他無有辦不成的。」

……也還是都別打吧,原婉然暗道。沖著趙野一番好意,卻不好明言掃興,便胡亂應是。

「倘若誰欺負你,挑他手筋都不夠消氣,你且忍著,等我回來找他算賬。」趙野說,跟著指向第二行字,「水井胡同,長生當鋪,尤朝奉。你要想買什么難尋的或昂貴的物事,上那兒問問,去了先講明你是我介紹的、不要『鷂子』。」

原婉然偏頭想了想,「在當鋪那等地方,『鷂子』講的不是鳥兒或紙鳶吧?」

趙野臉上浮起「孺子可教」的微笑,「『鷂子』是黑道切口,指『贓物』。」

趙野素日結交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原婉然張口結舌。

「鑼鼓胡同,如意樓。」趙野指向第三行字,「你閑時進城,若想看戲,上這兒,告訴茶房說你認識趙野,他會給你騰出好位子,」

原婉然點頭,對看戲她並不熱衷,但總好過跟打打殺殺的賭坊、買賣贓物的當鋪打交道。

「青蚨祥綢緞庄,葛老板娘。同她說是趙野薦來的,扯布能便宜兩成,再有意無意提起我一向把她當小妹妹,她能按本錢價賣你。老板娘向來坐鎮店里,櫃台後簪紅花穿大花衣裳、滿頭白發抱孫子的那位便是。」

原婉然這回真心點頭附和,日後送布作禮品,這條人脈派得上用場。

「胭脂胡同,天香閣,薛姑姑。」趙野的指尖挪到第五行,「女人家的事可以找她,急用缺錢也可以找她。」

原婉然一路聽下來,趙野的人脈在花箋上排越後頭,那人的行當越合乎法度禮制。她放下心,依著趙野說「女人家的事」和天香閣的「香」字揣度,湊趣搭話。

「這兒賣香粉的?」

「賣身的。」趙野說。

兩人間好容易萌生的溫情瞬息消失殆盡,原婉然血氣沖上腮幫子,猛地站起身。

「怎么?」趙野昂起頭,水亮眸子邪氣魅人。

還「怎么」?原婉然瞪著他,暗自嘀咕:有你這樣的相公嗎,讓老婆沒錢去找賣身的地方?可心思轉到舌尖便不利索了。

「你、怎么能、過份……」

「為夫怎么了?」趙野往後靠,歪在椅上微笑,好像對她氣呼呼的樣子瞧得津津有味。

原婉然動了動嘴唇,「妓院」這詞不好出口,伸手指向花箋上「天香閣」那行字,「這個……」

「你當我讓你去賣身籌錢?」趙野挑起一方眉葉反問,又道:「男子漢大丈夫,沒錢,寧可賣自己屁股也不能賣老婆。」

原婉然滿頭霧水,屁股怎么能賣,以及能怎么賣?

「你那小腦袋瓜子,就別費神揣摩這些了。」趙野一臉「小孩子不必懂」的微笑。

「薛姑姑是天香閣老鴇,」他回到正題解釋:「干的行當下九流,婦科卻是一流,萬一你身子不快,怕羞不敢找大夫,找她診治。假使缺錢,要多少你盡管向她借,回頭我來還;我若回不來,薛姑姑說了,就當送奠儀,不追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