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鉸頭發做姑子(1 / 2)

野有蔓草 肉形石 1922 字 2023-04-26

她微微一笑,放下鋤頭,卸下竹簍,掃來葫蘆瓢,添上窩窩頭、添水,再推回黑妞面前。

黑妞老樣子,嗅歸嗅,並不立刻就吃。

「不吃嗎?那先上個葯。」她拿了搗好的葯草糊,慢慢湊近黑妞。黑妞後縮,低沉咆哮一聲。

她火速收手,跟黑妞大眼瞪小眼片刻,起身道,「我干活去,跟家里說來采竹筍,空手回去要挨罵。」走出幾步,回頭道:「下午再來看你。」

從此以後,她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清晨借采筍送飯,白天做農活趁便烤土豆,壓碎了攙葯草。

原智勇夫妻樂見她采筍賣錢,兼且兩人熱衷斗狗,常不在家,無從察覺蹊蹺。

一人一狗朝夕相見,起初黑妞行動不便,就地排泄,原婉然清理干凈,搭破蓆替它遮擋風雨露水。一番照料下來,黑妞雖然不曾主動親近,讓人摸摸還是可以的。——就是別摸肚子。當它傷處都肯讓人摸,唯獨肚腹這塊地嚴防死守,人手才碰上它肚腹周圍,它背毛便豎了起來。

「大黑,」原婉然喊它自個兒取的名字,「是不是你肚子受過傷,比這回還要重?」

黑妞自不會答言,而她謹記這禁忌,絕不碰它肚腹。

一天天過去,家里難過,家外她因了「私情」受到旁人疏遠調侃,剩下竹林這塊天地清凈自在,對著黑妞能講講心里話,真心笑上一笑。

然而仍舊有怎么都笑不出來的時候,那日她垂頭喪氣拿出水煮雞蛋給黑妞吃。

「嫂子說,從今起讓我每天吃一枚雞蛋,養養肉,出嫁時福相些,免得丟兩家臉。」她微扯嘴角,笑得像哭,「豬養肥,做祭品才體面。」

「家里肯讓我吃雞蛋,看來躲不過成親了。」她抱膝埋頭啜泣,「我活著,為了什么?教人挨個作踐嗎?」

忽然什么東西在推擠她腦袋,她抬眼一看,黑妞已自貼過來,用鼻子嘴巴輕擦她頭臉,嘴里輕柔嗚嗚。

她嘴唇抖索幾下,抱住黑妞哭道:「大黑,我怕。沒人相信我、幫我,都以為我嫁蔡重天經地義。」黑妞輕嗚,對她時而蹭,時而舔,安慰不休。

好一會兒,原婉然拭去淚痕,正色道:「我不會聽家里擺布,我想有自己的家,那個家沒蔡重的份,否則情願不要。」

她又道:「哥哥嫂子看死我沒地方去,不敢逃,他們錯了。我存了些錢,只買窩窩頭吃,應該到得了水月庵。到那兒,我鉸頭發做姑子。哪怕我哥嫂曉得,水月庵由皇族主持,他們不敢啰噪討人。大黑,你跟我一齊走吧。」

她摸摸黑妞,「你模樣太扎眼,萬一教人瞧見認出來歷,往斗狗場報信怎么辦?你主人送你拼命,是個心狠的,你回家准沒好收稍。」

過了幾天,午後原婉然來到竹林,神色間露出有陣子不見的松弛。

「大黑,大黑,親事黃了。」她笑道:「朝廷征兵打仗,我哥哥和蔡重全有份。家里忙打聽端底,沒心思辦親事啦。」

驀然意識到什么,她收起笑容,摸摸頭道:「打仗是壞事,好多人家要遭殃,包括我家里,我不該開心的,可是……不必跟蔡重過日子,這實在……大黑,你怎么了?」

黑妞一反常態不聽她說話,鼻子逕自朝前拱,往她懷里嗅個不停。

「啊,對了,」原婉然由懷里掏出一張折紙打開,「村頭貼了找你的告示,還懸賞,我背人撕了。不能叫人找到你。」

告示紙上黑妞頭像維妙維肖,她說道:「你主人挺能畫畫兒,這畫只缺一口氣便能活過來,字也漂亮。——可是良心太壞,咱們不理他。」

黑妞湊上紙張用力嗅,尾巴猛搖,帶動下身來回扭動。

是韓一,紙上有韓一和趙野的味道。

原婉然掏出剝好的土豆,擺在葫蘆瓢上,「大黑,不成親,嫂子不給雞蛋吃,我想別的法子給你加菜。」

黑妞並不碰土豆,它凝注原婉然,往地上躺下,露出肚皮。

原婉然愣住,半晌問道:「讓我摸你嗎?」

黑妞拖在地上的尾巴左右搖曳。

原婉然緩緩伸出手,輕巧附上黑妞肚皮,黑妞毫無咆哮反感意思,她便添些力氣來回撫摸。

黑妞仰頭半眯眼,全身放松,原婉然無聲笑開了,如花盛綻。

誰知過了一夜,所有歡欣不復存在。

朝廷允許兵丁交錢免去兵役,原婉然午後由田里回家,原智勇夫婦宣布給她說親事,用她的聘金加上賣些田地,湊足免役開銷。

她名聲教蔡氏敗壞了,並且說親倉促,連窮些的正經人家都難找。因而她急道:「家里只賣掉田地便夠免役……」

原智勇夫婦雙雙朝她瞪眼睛,像看十惡不赦罪人,「你想變賣光祖產?不孝子孫才干這事。」

「婉妹妹何曾是不孝子孫?她是女兒。天么,女兒打祖產主意,找十個人評理,十一個人說你不知羞。」

原婉然小臉由紅透紫,她哥嫂所說確是那年頭的正理:祖產賣不得,女兒是外人。

「為你不願意嫁人,你哥哥要嘛賣光祖產,要嘛上陣打仗。賣家產,他成了不孝子孫,親身打仗,萬一出差錯,老原家可就絕後了。你不念養育恩情、手足情份,能好過嗎?旁人何止戳你脊梁骨,誰都要指著鼻子罵你白眼狼,原家祖宗的陰魂更不會放過你。」

蔡氏端出當代時行的大義說理,原婉然啞口無言。

她含了兩泡眼淚不肯落下,悄悄鑽進竹林,事情還要更壞,竹林那角空空如也。

「大黑,大黑。」她叫了許久,放眼空望,黑妞不來。

竹林寂靜,偶然鳥雀鳴叫,風弄林梢,她豎起耳朵,想從啁啾鳥聲、窸窣葉聲找出黑妞的步聲,然而那生氣勃勃的熱鬧屬於鳥兒和竹林,不關她或黑妞的事。

她獨個兒佇立,直至月上梢頭,竹林幽暗空盪。

又剩下她一個人了。

原智勇夫妻拿人命、絕後等大名目壓下,原婉然不甘心,卻無法不為所動。離家逃婚,與離家逃婚以致變賣祖產、手足送命,後者干系太重,她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