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煑番外.白夜】(1 / 2)

清水煮白菜(NP) 齊天 6183 字 2023-04-28

(一)

第一次遇見她時,她很狼狽。

那不是幾縷微不可聞的香氣,對我而言,它們如同滿布鐵刺的長錨,席卷著風暴而來,呼嘯著扎進顱腔深處?,勾絞出那些最難堪最骯臟的往昔。

我甚至以為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而唯一不同的是,她蜷縮在光明里。

喉嚨干澀,我聽見自己問她:「你是誰?」

她沒有回答,只是用不確定的語氣請求我幫她開一個房間。

我突然後悔打開了這扇儲物間的門。

(二)

真實的自己太過脆弱,於是我築了一個殼。

每天戴著不同的面具游走在擠擠攘攘的人群中,不敢讓別人發現我的一絲破綻。

綳著臉將她送到房間,我找了借口便落荒而逃,可最後又鬼使神差的回去。

mk-2嚴格來說並不是我開發的,我只是它的改良人,可我也是第一個實驗體。

那個人從沒把它當葯。

他既是天才又是瘋子,他的初衷不過是想欣賞我和母親的更多丑態,於是調配了這些「小玩意」。

在把瘋子送進精神病院後,我重啟了這條線的研究。

至於為什么要進一步開發,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或許只是以浸泡在恐懼之中來希冀擺脫恐懼。

那個人留下的一切,我都要最大化的利用,企圖憑此來欺騙自己沒有逃避。

(叄)

她虛弱匍匐的樣子像我,可她與我並不是同一類人。

她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一簌火。

我忽然被她身上的這種決絕所吸引。

我的人生,有叄分之一是在家族中無憂無慮的「小少爺」;有叄分之一是在粗暴冗長的折磨里淪為供人狎玩的奴隸;還有叄分之一則割裂成正反兩面,白天是矜矜業業上班的平凡人,晚上是秦氏唯一的家主。

只要我願意,我可以代入扮演好任何一個角色,我靠這樣的本領活下來,我還要靠這樣的本領活下去。

可我又痛恨我不是純粹的我。

(四)

我憎惡肢體接觸。

事情過去多年,被瘋狗咬的慘痛驚懼還彌留至今。

第二階段的葯效勉強過去,只余下副作用。

或許是太難受了,她哭的很委屈,迷迷糊糊中說了不少話,那種感覺很微妙,麻木中有什么在悄悄蘇醒。

渾身的弦緩緩松下。

這份安寧結束於天亮前,我收到了吳四發來的郵件。

(五)

很可笑,我竟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給我安寧是葯,令我留戀是毒。

人一旦豁出去,臉皮的厚度自己也沒法想象,在她面前我半真半假的演著,無恥又快活,可演著演著就真實到讓我以為,和她嬉笑怒罵的那個人才是我自己。

她慌慌張張,拿我無可奈何,偏偏最後嘴硬心軟到去葯店買葯時,不忘先送我一份。

我不想讓她吃那個葯,畢竟我們之間什么都沒有發生。

可正如說一個謊需要拿無數謊去圓,如果此刻告訴她真相,以她的處事風格,恐怕再也不會搭理我。

我想,哪怕晚一點,我也必須要讓這個謊言成真。

(六)

我先看到了她,繼而才發現她身邊的人是白姑,但白姑好像沒有認出我。

沒有想過會以這種方式再遇見白姑。

十多年前白姑救了我,十多年後我無意中「救」了她的女兒。

這像一場注定會有的報恩,又像白秦兩家注定不會輕易結束的糾葛。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不止一次聽見有人把我的母親和白姑作比較,或是那些瞧不起我母親的親戚妯娌,或是那些暗地嘴碎的下人……

稍大一些後,我在母親的日記里又看到了更多冰冷殘忍的刻薄話。

結婚前,他們數落母親是小戶人家的女兒,沒有白姑的家境上乘,結婚時他們譏嘲母親是未婚先孕、奉子逼婚,哪里有白姑的大氣體面,結婚後他們依舊嫌惡母親是個花瓶擺設,不如白姑能幫到家中的產業。甚至還有人說,是母親把爺爺奶奶克死了,而且不僅禍害了秦家,還拖累了白家的老人。

我對這些都很不服氣。

我討厭那個只見過一面的白姑,討厭那些勢力的親戚,討厭那些聒噪的下人,甚至有點討厭我的父親。

憑什么因為他,就要讓母親受這么多的委屈?

在偷看了母親的日記後我與他大吵了一架,他本是個對家人很有耐心的人,卻也招架不住我歇斯底里的當眾吵鬧。

在場的人誰都勸不住,母親來了也沒用,最後我罵夠了扭頭便走。

他還在後面不忘大聲教訓我:要我冷靜,要我不要插手大人的事,要我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我嗤之以鼻。

隔天上學時,我把他送我的那塊玉給丟了。

(七)

那是他送我的最後一塊玉。

自記事以來,每年生日他都會送我一塊玉,母親要我好好戴著,說玉可以辟邪保平安。

我如此不以為然,很快就得到教訓。

丟了玉的下午,我被人綁架,兩個小時後,在那間陌生的小屋里,我看到了母親。

綁架的人拿我要挾她,她不得不來。

後面的幾天很混亂,我們被蒙著頭輾轉於不同的地點。我又餓又困,手腳被繩子捆得發麻,意識逐漸渙散,母親的低泣聲在我耳邊越飄越遠。

再醒來的時候,我以為噩夢結束了,卻不料,真正的噩夢才剛剛拉開序幕。

(八)

蓋棺前,我見了父親最後一面。

入殮師竭力縫補,也難掩他臉上那條駭人的深長刀口,從左側的眉骨一直到右邊的下頷,猙獰怖人。

律師在靈堂上宣讀他的遺囑,我和母親跪在地上接受審判。

後來我才知道,玉里鑲嵌了微型的追蹤器,每年一換是因為電池的壽命有限。

更後來我又知道,就算我不丟那塊玉,這場密謀布劃好的綁架也依舊會發生。

我逃不過,母親逃不過,父親也逃不過,沒人能逃過。

因為秦家出了叛徒。

(九)

父親走後的一星期,我與母親才體會到真正的人情涼薄。

秦家的勢力錯綜復雜,除了吳叔,其他人都變了。

我們被下人傳話去大堂。

平日里聒噪不休,倚老賣老的那些人難得安靜。

大堂中央跪了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母親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蒙住我的眼,把我牢牢錮在懷里。

「秦二爺,您放過我……我是被冤枉的!」

瘋子並不理會那人的辯駁,只走到母親跟前,語氣輕軟,又十分慎人。

「柳鶯鶯,把手挪開。不然,下一個待在那的,可能就是你懷里的……小東西了。」

(十)

我的手被母親攥的生疼,一句話也說不出。

瘋子當著幫中元老們的面,將那個叛徒吊起來、一刀刀地活剮了。

對他而言,那人仿佛不是人,而是待宰的牛羊。他手起刀落,生生將活人剖成一副骨架。

擦了擦手,他轉頭輕飄飄的念了一句,「如有違誓,千刀萬剮。於叔,您說是不是呢?」

被突然點名的於叔受了嚇,一改往日的強硬,訕笑道:「秦小侄,你說的是……幫里的規矩,大家都懂。」

「哦?那於叔是自己動手?還是要小侄代勞?」

「你這話什么意思?我聽不懂!我對秦氏忠心耿耿,何來違誓?在座的都是幫里的老人,我於明波為人如何,大家都清楚!」

「那誰願意來替於叔澄清一兩句呢?」瘋子掃視了一圈問道。

人人只低著頭,緘默不語,於叔心虛的氣急道:「你們倒是說話啊!」

瘋子嗤笑一聲,「說話?鐵證如山如何替你說話?」

「我……」於叔面色慘白,他們定是事先就謀劃好的,否則怎會沒有一人敢出聲?

「……秦衍,我這次不與你計較!你沒有證據休想血口噴人!」進大堂前他們的武器就被代為保管了,於叔甩袖想走,卻被人攔下。

「秦衍!我可是跟著你爹打拼過來的!你這么做真是要寒了幫里老人們的心!」

神情中滿是不屑,瘋子接過下人遞來的鋼棍,朝於叔的膝蓋打去。

「證據?自然是有的,其他人已經看過了。至於你?不必看了。」

於叔雖已年老,但終歸仍有兩分年輕時的腿腳,第一下僥幸躲開了,可再能躲又哪能比得了瘋子的身手,鋼管敲碎骨頭的咔嚓聲清晰明了,接著瘋子又剁下了他兩只手。

「於叔,小侄不喜歡您這樣開玩笑呢。」

(十一)

那晚之後,我再也沒見過於叔。

這個宅子徹底從家變成了牢房。

我和母親被關在里面反復折磨,瘋子用盡了方式羞辱她,我卻無能為力。

每日每夜被喂下的葯,抽盡了我渾身的氣力,竟連走路都顯得費勁。

終於有一天母親被逼到了盡頭。

隔著玻璃門,她站在陽台說:「煑兒,如果沒有我,秦衍就不會再為難你了。」

「他恨我,是我牽連了你。」

「如果我死了,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恢復原狀……」

陽台里的點了根母親最愛的杏子香,隨著最後幾縷白煙消散。

她爬上窗子,「砰」的一聲。

宛如失去翅膀的可憐鶯鳥,飛出囚籠後,也再回不到天空。

院子里的下人驚叫開來。

我終於拿椅子敲碎了被反鎖的玻璃門,踉蹌著趕到陽台。

(十二)

眼下是一朵緩緩綻放的紅花。

母親解脫了,下一個該是我。

我往窗台上爬去,卻被人扯著領子拽下來,扔在一旁。

「柳鶯鶯以為她死了就能解脫了?」

「她解脫了?」瘋子癲狂的氣笑道。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沖他大聲喊:「對!她解脫了!你休想再折磨她!」

瘋子蹲下來盯著我,「你長得越來越像阿雲了。」

如同蟒蛇的舔舐。

「惡心!」我狠狠咬他,眼神憤怒地瞪向他,「變態!」

他臉上的溫情轉瞬即逝,擦了擦嘴角的血,目光陡然陰鷙,毫不費力地掐住我的脖子低語道:「小煑,你聽說過什么叫做母債子還嗎?」

「這些事輪得到她柳鶯鶯說不嗎?」

「她死了?」

「沒關系。」

「換成你更好。」

(十叄)

母親還在時,我以為我們已經被踐踏到毫無尊嚴。

只是還不曾想,竟能狼狽到這個地步。

那晚之後我發了叄天燒,我多想自己就這樣燒死好了。

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死也成了一種奢侈。

(十四)

破碎的鏡片里映出那張和父親相似的臉。

瘋子讓我惡心,惡心到令我開始嫌惡自己。

我割腕未遂,被暴怒的瘋子狠狠扇了幾巴掌。

他用鏈子把我拴在床邊。

我僵硬著一動不動,他開始仔仔細細的往我臉上抹葯,好似生怕這張臉,這具身體,會留下不該有的疤。

多諷刺。

(十五)

我嘗試了很多種自殺的方法,但都沒有成功。

最後被瘋子像精神病患者一樣綁起來,時時刻刻地監控著。

沒有窗戶的空白房間,只有一盞夠不到的燈,及一張塑料床。

我的所有抵抗在他面前,沒有任何威脅力,仿佛只是些愚人愚己的小把戲。

(十六)

最後只剩下絕食。

我天真的以為,這次一定能如願以償。

然而瘋子讓人插著管子把流食灌進去,喉嚨火燒一般的疼。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後來我就麻木了。

我終於明白,這是一場選擇權不在我的惡趣味游戲。

我連退出說不的資格都沒有。

也許瘋子偶爾會覺得,操控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並不是什么有快感的事情,可變相的馴化臣服,又令他十分滿意。

(十七)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

突然有一天,瘋子跟我說,「有人要見你。」

他從不讓護工以外的人見我。

我像被特赦從籠子里放出來的寵物,終於又穿上了人的衣服,跟在瘋子的身後去見了那個人。

白姑。

瘋子自以為掩飾的極好,我默默地吃飯,並不開口參與他們的話題。

一個月後的某天,吳叔帶著人把我救了出來。

吳叔說,白姑把瘋子關起來了。

(十八)

我不知道白姑是怎么做到的,她看著我,目光中濃稠復雜的情緒漸漸消散,白姑什么也不問,甚至沒有半句安慰的話語,但我知道,她是不想讓我更加難堪。

「秦家……你想接手嗎?」

「嗯。」我毫不遲疑。

如果一個人僅是溫柔善良,那她必須在某種庇護下才能正常生長。

一旦面臨動盪厄難,就立馬暴露出原本的內核,一種叫作懦弱的東西。

我絕不想變成和母親一樣的人。

我恍然理解了為什么眾人都誇贊白姑的熠熠生輝,因為她是一個永遠把刀握在自己手上的人。

「秦衍……」白姑頓了頓,「把他送去美國的精神病院如何?」

「當然,這家精神病院,我也會一起轉給你。」

我知曉白姑的意思,她想要留秦衍一條命,卻把報復他的機會全權留給了我。

(十九)

瘋子被關進醫院後,白姑用了一年的時間教會我打理家業。

那些見得了光的,見不了光的,白姑從不隱瞞,她說:「這些都是秦家的,你是家主,將來自會決定它們的去留。」

我十八歲之後,白姑便不再露面,她說,如果有什么困難,可以隨時找她。

白姑沒有留任何的聯系方式,她知道,我能夠找到她,而我並無困難,不再輕易打擾。

(二十)

我和現實的世界脫軌太久,卻像正常人一樣融入社會。

醫科大學,工作,秦氏。

生活周而復始,無趣、平靜,一切都於掌控下,再也難起波瀾。

「這是我媽,白絲絲。」白菜有點緊張的介紹道。

冬日里的風有些刺骨,甚至連表情也微微凝固,「伯母您好,我是秦煑。」

白姑和顏悅色:「你好。」

這是不曾想過的重逢。

(二十一)

「那孩子大致跟我說了事情的經過,謝謝你救了她。」

秦氏的一家茶館里,白姑很誠摯的說道,她看了看我,表情有些欣慰,「這么多年過去,你做的很好,這樣我對他們也有了交代。」

語氣中竟帶了些許贊賞。

「白姑,您客氣了……我和白菜……」我想開口跟白姑解釋,我與白菜什么都沒有發生,只是話到了喉嚨,又被生生咽回去,白菜不知道我的過去,可白姑清楚,我看的明白,白姑很愛她的女兒。

既然深愛,又怎么會允許她和我這樣骯臟的人有所染扯?

(二十二)

「秦煑,」白姑看著我,「菜菜是個很有主見的孩子,我從不干涉她與誰交往,我亦沒有替她選擇的權力。」白姑鄭重道:「我只希望,你做任何事,都不要傷害了她。」

「嗯。」被高高吊起的心臟又輕輕放下,我竭力平靜的回答道,「那幾個人已經抓到了,您看我這里處理可以嗎?」

白姑頷首,「那些人按你的想法做吧,曾家留給我。」

桌子上是曾家的資料,n市的曾家根基尚淺,並不難解決,白姑笑著搖了搖頭,看著坐姿僵硬的我,提醒道:「你不是還要去家里見白菜他們?」

(二十叄)

我拖著行李箱進了門。

裝瘋賣傻對我來說是件游刃有余的事,我決定給白菜一個機會。

我知道我這么說顯得荒唐可笑。

可我確實這么想。

她不出所料的被激怒,明明氣的渾身顫抖,卻按捺著火氣讓我離開。

我離開了。

心底里那顆剛剛蘇醒的幼芽又被迅速冷凍起來。

只這一次,就一次,白菜,我只放棄一次。

像被收回獎勵,嚎啕大哭的幸運兒。

(二十四)

出門的時候撞上了白姑,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嘀咕道:「你們年輕人……我看不懂……放心,白姑不是虛喊的。」

我頭也不回的跑了。

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滿面淚水。

「叄十歲的人了!哭什么!我都不哭。」我抬頭看見白菜,她凶巴巴的關懷語氣像天籟般撞進我的世界,讓冰殼碎裂。一雙拖鞋也因奔跑變得臟污難看,卻令干凈的暖意充盈了心尖。

那一刻我想,我不會放手了。

食髓難棄。

(二十五)

我很喜歡與她的肢體接觸,沒有往常被旁人觸及的神經性惡心。

所有的欲望和陰霾都一同被那份溫柔繾綣細細包裹,凈化成純白。

看著她熟睡的容顏,我不免有些嫉妒那兩個人,但又慶幸自己來得不算太晚。

至少,沒有錯過,不是嗎?

整個人都處在異常興奮的狀態,我伸出手臂將她錮得更緊了些,「不要鬧。」她囈語著撒嬌。

(二十六)

秦氏的葯廠距離公寓不遠,地下二層只有特殊的芯片卡才能下去。

那些因為種種原因,被關到這里的人,成了所有新葯的實驗體。

大多是些賭徒,死是容易的事,可是他們死了,誰來還那高昂的債呢。

人死了,可利用價值就很低了,活著的時候,應該物盡其用。

(二十七)

「秦爺。」阿木帶著我去了關他們的房間,「人按照您的吩咐,沒大動。」

「嗯。」我點頭,在沒有幫她出氣之前,他們怎能輕易損傷呢。

盡管在常人看來他們都還是些不懂事的「孩子」,並非無可救葯,但我不是一個正義的人,更加不相信什么法律的審判。

「給他注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