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1 / 2)

摘星(合集) 林笛兒 15471 字 2023-05-03

這個夜晚特別的漫長,濃霧遮住了星空、燈光,天地漆黑一團,仿佛明天不會來臨。

該來的還是會來!

卓紹華摸出煙和打火機,不知是手冷,還是怎么,打火機從掌心里一滑,掉在了地上。幸好地上鋪著草坪,打火機只是沾了點泥,他擦了又擦,「啪」地一下,藍色的火苗在夜色里晃動著。他用手罩著火,點燃了煙。

他可以一天不抽煙,卻天天隨身帶著打火機。這是諸航送他的禮物,那個時候,她讓他覺得很滿足、很幸福。

煙草的辛辣刺激了味覺,所有的神經一點點蘇醒。

不記得最近一次發呆是什么時候,或者是沒有過吧!工作繁忙得恨不能把秒當小時,發呆這樣的奢侈時光,想都不敢想。

他在銀杏樹下呆呆站了三個小時,這里是軍區大院的最里端,有一個小門,為了安全,一直都鎖著。一棵棵樹,高大挺撥,草坪上有簡單的兒童游樂設施,老人們常過來遛狗,孩子們愛在這里玩耍。

發呆,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也不會想深想遠。想太多,心內會驟增恐懼。但還是恐懼了,他倏地想起久遠的一個夢,是在蘭州軍區出差時,他夢見諸航拖著行李箱,從他和帆帆的面前走開,無論他怎么喊、帆帆怎么哭,她都沒有回頭,似乎沒有一點留戀。

他從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

院中的燈光並不明亮,卻清晰地照出諸航眼底對他的怨對他的恨。那一剎那,四肢僵冷,呼吸消失,世間萬物都不存在,心,以萬米的秒速下沉,落地時,沒有了知覺。他沒有力量與她對視,只得讓自己離開。

這兩年,她真的過得很壓抑、很郁悶么?如果她不願撐下去,說離開,他能留得住她嗎?如此茫然無措,不像是他卓紹華應有的態度。可是在愛情面前,誰又敢自信滿滿?

從不知道,言語會比刀刃還鋒利。

口袋里的手機來電鈴聲,驚散了他的沉思。

快午夜了,韋政委還沒睡。「心里面窩著火,怎么都平靜不下來,想和你聊聊。」韋政委應該是在陽台打電話,嗓門很大。

「回家就把工作擱一邊,不然,太累了。」卓紹華說道。

韋政委咂嘴,「我比卓將年長許多,但是定力上實在與你相差遠了,我就是沉不住氣,這個秋天咋這么難熬呢!前面,網絡奇兵各分部、軍區的其他部門,接二連三被襲,來勢那么凶猛,根本不是小嘍羅干的事,有組織有計劃地進行,他媽的,有備而來。還好,你指揮得當,沒什么損失。接著,周邊國家掀起一輪對我們的聲討,你說到底誰吃飽了飯沒事干,頂著我們的名義,到處興風作浪,玩栽臟。那種黑軍方網站的小兒科,我們會干?我猜測那些小國是在等一個借口,趁機生事。你看南海、東海事端不斷,也是這個道理。唉,就怕我們閑著,是不是?」

「政委,喝口茶,消消火!現在沒人敢隨意真槍實彈地打,打的都是信息戰、航空戰、心理戰。網絡奇兵成立干嗎的,就是為應對這些事情。沒什么,由他們折騰去,正好豐富網絡奇兵的實戰經驗。」

「哈哈,你在,我就沒啥擔心的。」韋政委停頓了下,長嘆了口氣,「只是有時候真想拿把槍,對准那些在背後鬼鬼祟祟使小動作的,射個痛快。還有周文瑾那件事,一想心就堵。」

周文瑾已經失蹤近二個月了,卓紹華捏了捏鼻梁,「政委,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下。後面我想休幾天假。」

「這個時候?」韋政委為難了,「卓將,你有多辛苦,我最了解。你該給自己放個長假,我一萬個同意。可是我是抓思想工作的,專業上是門外漢。現在的襲擊這么密集、意外頻發,我沒本事應對呀!」

「放心,我會安排好一切,和你隨時保持聯系。政委,拜托了。」

「別講這么見外的話。准備去哪,和誰去?哈哈,瞧我傻了,肯定是諸中校。周文瑾失蹤的事,諸中校很自責,你確實要帶她出去散散心。那是一次意外,和她沒有關系。」

「謝謝政委!」

起風了,銀杏樹葉瑟瑟落了一地。霧隨風幽幽散開,漸漸露出夜色的清輝。

聽到腳步聲,唐嫂和小喻第一時間從屋里出來。「啊,是卓將呀!」

他下意識地朝卧室看去,雖然亮著燈,卻聽不到一絲動靜。

夜涼如水,寒意順著濃重的霧氣襲來,冷至心尖。他不住的抖。

*******

帆帆站在寬大的玻璃幕牆前,眼睛瞪得溜圓,小嘴半張,他沒有在夜晚的高空俯瞰過北京的燈海,這壯觀的景象,他怔住了。

諸航匆忙洗了個澡,沒帶換洗衣服出門,她穿了件浴泡,帆帆裹在一條大毛巾里,幸好,屋內的溫暖很高,不覺著冷。

「媽媽!」帆帆回身向她招手,毛巾滑了一半,諸航連忙拉上,把他擁入懷里。「好高哦!」帆帆小手比劃著。

六十層的高檔公寓樓,他們住在最頂層,無論是夜晚還是白天,視覺的沖擊波都是非常大的,仿佛把古老的都城踩在了腳下。那匹很帥的馬,現在品位真是越來越高端。

找上馬帥,是情理之中,也是情理之外。抱著帆帆走在夜晚的街頭,帆帆有點冷,她帶他去了茶餐廳,去了西點店,除了酒吧和網吧,其他店都要到打烊的時間。酒吧小孩子不能去,諸航決定去網吧坐會。誰知網吧管理員把她攔在了外面,指著帆帆,說未成年人不能進網吧。諸航說我是他媽媽,他不上網,上網的人是我。管理員很憤懣地斥責,網吧空氣不好,時間這么晚,你想害孩子呀,是他親媽嗎?

可敬可親的管理員,諸航慚愧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兩人又在街上走了會,帆帆似乎感覺到諸航的焦躁,「媽媽,我們去看大姨。」

諸航苦笑,如果能去就好了。不只是諸盈家,小艾、寧檬、成功,還有酒店,都不能去。這些地方,卓紹華輕易就能找到她和帆帆。

離家出走的戲碼上演兩次,其實沒什么噱頭,也不能威脅誰。她承認,今夜,把所有的面紗都撕掉了,能說的話、不能說的話都說了,很多的情緒負荷在一起,盤旋在心頭那個「逃」的念頭,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突然就想起了馬帥。馬帥有這個能力替她找一個住處,而她以後也會有辦法還他的情份。

馬帥幾乎是欣喜若狂地飛車過來,真是識情識趣的商人,明明一眼就看出她的窘境,卻只字不提,把帆帆誇得沒完沒了。他在北京有幾套公寓,不知是為金屋藏嬌,還是為炒房產。這套頂樓公寓,設施全面,但看不出有人住的痕跡,什么都是嶄新的。

「你盡管住,有啥要求盡管提。呵呵,我做夢都想著有天你給我這樣一個表現的機會。我明天把你和小首長吃的穿的玩的送過來,你想看什么書、或需要電腦什么的,列個清單,我去買。」馬帥做了個把嘴巴拉上拉鏈的手勢,「我保證這里最安全。我親自負責後勤。」

帆帆打呵欠了,盡管很困,但是陌生的環境讓他又有點不安,他把每個房間都看了看,對諸航說:「媽媽別怕,帆帆保護你。」

諸航眼睛默默紅了,帆帆一定很害怕,他這是說給自己聽。

這一夜,諸航沒怎么睡,很多因素。凌晨時,剛閉上眼,聽到帆帆在夢中叫「爸爸,爸爸」,她驚醒過來,呆坐到天亮。她可以用自己的羽翼給帆帆一個委屈的成長天空,她疏忽了一件事:帆帆愛首長。

第二天的上午,馬帥像個搬運工,送來了可以讓諸航和帆帆幾個月不出門都可以過得很悠哉的物品。諸航陪帆帆玩捉迷藏、讀書、唱歌,兩個人在玻璃幕牆前席地而坐,看天上的流雲,看飛機降落、起飛。樓下有花園,傍晚時,兩人坐電梯下去散步,到附近的便利店轉轉。

手機關機了,路上遇到的人、經過的景物,都像是一個翻新的世界。

「帆帆,這里好不好?」陽光好得像是小陽春,帆帆居然在一叢月季花樹下發現了一個螞蟻窩,蹲在那小半天,看螞蟻忙碌。

「好!」帆帆朝諸航咧嘴一笑。

「那以後和媽媽就在這住下?」

帆帆舉起了小手,「住幾天?不能太久,不然唐嬸嬸和小喻叔叔會把帆帆忘了的。」

帆帆想四合院了。諸航摸摸帆帆的頭,大象和螞蟻是兩種結構太迥異的生物,怎么可能生出小象蟻呢!寓言就是揭穿童話偽裝的外衣。

夜晚電視的情感節目談戀人吵架。專家說,吵架不是感情淺,而是用情深。兩人在深愛時,一點點矛盾都會讓人受到傷害。因為太重視對方,所以放不下。其實,如果不愛,分手也無所謂。但有感情,就要寬解、容忍。愛情,沒有不吵架的,但底線是不分手。愛,就是堅持在一起。

諸航嗤之以鼻:堅持,談何容易?

第三天的晚上,帆帆對玻璃幕牆外的燈海不再有興趣,洗了澡之後在床上畫畫。高大的石塊,稀疏的草木,歪歪斜斜的房子,是四合院么?

咚,咚??????有人急促地敲門。

「媽媽,我去開門。」帆帆興奮地從床上跳下。

諸航抱住他,揚聲問:「誰?」馬帥下午打過電話,他晚上有應酬,不應該來這里的。

「我!」這聲音讓諸航驀地不敢呼吸。

「是大姨!」帆帆聽出來了,歡喜得小腿直蹬,「媽媽快開門。」

六十層樓,猶如萬丈懸崖,似乎沒有什么後門可逃的。躲無處躲,藏無處藏,諸航硬著頭皮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三人,諸盈、首長還有馬帥。

馬帥雙手抱拳,一腦門子的冷汗。「對不住,諸中校,我就是一貪生怕死的小人,我不敢不招。你家首長他??????」不敢看過去,從卓紹華在酒店找到他,雖然沒說什么,但那眼神寫得非常清楚:破壞軍婚,等著上法庭吧!

「大姨,爸爸!」興奮中的帆帆,完全沒發覺樓道上空的烏雲密布,他搖頭擺尾。

諸航低著頭,輕輕叫了聲「姐」。只是驚鴻一瞥,首長的憔悴,讓她都忘了恨他這件事,只留下苦不堪言的心疼。

諸盈把帆帆抱給卓紹華,強裝笑顏:「馬總,借個地方,我和航航單獨說兩句話。」

「你請便!」馬帥唯唯諾諾。

諸盈關上了門,有一分鍾的辰光,她一句話不說,只牢牢地瞪著諸航,瞪得諸航寒毛直豎。

「姐??????」

啪!

一陣風掠過,左臉頰落下了一掌。諸航本能地眨了下眼,呆呆看著諸盈。姐姐打她耳光?

諸盈並不好到哪里去,嘴唇哆嗦個不停,以至於話都說不出,手舉起又落下,落下又舉起,眼眶里瞬間溢滿了淚。

「我知道紹華的為人,如果是一般的事,他不會讓我知道,特別你姐夫現在身體這個樣。紹華已經三天兩夜沒有合眼,不知有沒有吃飯,他真的是沒有辦法了,而且他覺得不能再瞞著我,他才來找我。他就往那一站,我眼前一黑。航航,你真是我生的么,我有教過你這樣不負責任么?」諸盈泣不成聲。

「姐姐!」諸航上前要抱諸盈,諸盈推開了她。

「沒有夫妻不吵架的,又不是深仇大恨,至於離家出走?你和紹華走到一起,你頂了罵名,紹華背了處分,容易嗎?為什么不珍惜?還有我可憐的帆帆??????父母在孩子心里是天和地、是全部的世界,你們在他面前爭吵,他的世界倒塌了,你知道他的小心有多恐懼、有多忐忑??????日後要是留下什么陰影,你會開心嗎?航航,你這么自私、任性,真不配做個媽媽!」

「對不起,姐姐,我錯了!」只要姐姐不哭,諸航願意做任何事。

「不要對不起我,你去向紹華道歉,向帆帆道歉!」諸盈拭凈了淚,把門拉開。

馬帥識趣走了,電梯口立著卓紹華高大的身影。帆帆趴在卓紹華的肩上,睡著了。爸爸來帶他和媽媽回家,他小小的心放下了。

「首長,我太不成熟,沒控制住自己的言行,給你帶來這么大的困擾,對不起!」諸航認認真真地欠身,誠懇地說道。

卓紹華心噝噝抽痛,這不是他想看到的,如果這樣,她寧可她對他吼、對他吵。「大姐,能幫我帶幾天帆帆嗎,我准備和諸航去度幾天假。」

啊!他們現在有度假的心情么?卓紹華騰手捂住了諸航的嘴,懇切地看著諸盈。

諸盈朝諸航射去凜冽的一眼,愧疚地說道:「當然!紹華,請多包容航航,給她時間。做一個稱職的妻子和媽媽,她還沒准備好。」

「我也有太多不到的地方。」卓紹華說道。

諸盈把帆帆抱走了,小喻在樓下等著。卓紹華進了公寓,他沒有提回四合院的話,也沒提怎么找到馬帥的,他靜靜地坐著,仿佛體力透支,需要休息一會,才能緩過來。

諸航給他倒了杯水,他沒有接水杯,而是拉過了她,用力地攬進懷里,「不要動,諸航!」這是她柔軟的身體,這是她清新的味道,三天兩夜後,他失而復得。

「首長,別這樣!我們??????」嘴巴又被捂住了,帶著煙草味的手指。首長最近抽煙很凶么?

「別輕易地說出那么尖銳的話,那不是你的真心。我有耳朵在聽,有眼睛在看,有心在感覺,這兩年,我們很好、很好!」溫熱氣息縈繞在諸航的耳畔,低沉嘶啞的嗓音,輕輕叩動她好不容易堅硬起來的心弦。「不要拒絕我,就三天,找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好好地談。請給我一個機會,給我們一個機會,給我、你、帆帆一個機會。如果三天後,你對我??????依然像現在這樣厭惡,我??????會??????」她是瀟灑的風,是飄浮的雲,是無拘無束的諸航,留不住,就讓她自由自在地飛吧!只要她好,如果痛,如果苦,他都能默默咽下。

他們去了南方。

列車駛出北京站,越往南,窗外的景色越發明綠。普通的二等車廂,座椅寬敞,環境潔凈,乘務員講話柔聲輕語,笑容和煦,和列車的名稱「和諧號」很搭。對面坐著兩個男人,風衣、西裝領帶,像是出差的公司白領,一落座,就打開電腦,眉頭緊蹙地忙個不停。

諸航和卓紹華輕裝簡行,像旅行在外的一對普通夫妻。諸航固執地把這次出行定義為旅行,而不是旅游度假。旅游度假是純粹的放松、游玩。旅行是因某種目的而遠行。

某種目的??????諸航深深吸了口氣,抬起迷蒙的眼睛。

「要不要喝水?」卓紹華擰開保溫杯的蓋子,熱氣沽沽地從杯中冒出。

首長的黑眼圈太明顯了,他不該離家遠行,他需要充足的睡眠。檢票時,他還在和韋政委通著電話。上車後,他關了手機。這樣的公共場所,絕不能讓別人察覺到他的工作性質。

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機密工作,其實首長也會累吧!諸航突然意識到。

「我不渴,你稍微閉會眼,還有好一會才到站呢!」雖然他們的關系已到了崩塌的邊緣,但諸航始終認為她和首長不是仇人。她不恨首長,現在不恨,以後不恨,永遠不恨,只恨命運的戲弄。

卓紹華輕笑,把保溫杯放回原處,「吃面包還是水果?」一袋子的食品是唐嫂為他們准備的。呂姨回老家去了,首長怎么說服她的,諸航沒有問。

「暫時不想吃。」

「聽音樂?」

「不,就想安靜地呆著。」

卓紹華摸了摸她的頭,拉過她一只手,握著他的掌心里,閉上眼睛休息。

當卓紹華對諸航提出出外度假的要求時,諸航只沉吟了一會,就同意了。為什么會答應這個要求呢,諸航的心思非常明晰。真的希望首長能有很好很好的解釋,撥開眼前所有的迷霧,讓她可以敞開心懷,肆無忌憚地愛首長,也要求首長對她的愛無邊無際。

怎會不愛首長呢,怎會不想和他天長地久呢!

悄然打量著首長淺眠的面容,眉宇英朗,鼻澀挺撥,剛正的輪廊??????如果首長沒有一個很好的解釋,那么這三天就會是她和他最後的交集,n年之後,分分秒秒、點點滴滴,都是他留給她的最珍貴的回憶。

會經常想起首長吧!

情不自禁側過身子,頭靠上卓紹華肩。卓紹華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嘴角微微傾了傾,盪起一圈溫柔的笑紋。

「帆帆剛滿月時,你去南京,也坐的這趟車!」

諸航嗯了一聲,是這趟車,為了圓自己對諸盈撒的謊。那一次,在車站看到姐夫騎著摩托送一個女人,她神經質地以為姐夫有了外遇。然後,在南京又遇到了晏南飛。

這就是命運,無法躲避的命運。

「電話關機,找到大雜院,房門緊鎖,撒了個謊讓房東開了門,想找到一絲線索,結果在里面忙碌了半天,終於把你的所有打包帶回了家。我想,這下你就沒理由往外跑了。」卓紹華失笑搖頭。

首長的記憶力真好,這些小細節記得這么清楚。

「諸航!」卓紹華柔聲喊著她的名字,語音拖得很長。

三小時後,他們到站了。南京比北京暖太多了,卓紹華提著行李,諸航手臂上搭著他的風衣。沒有人接站,沒有專車接送,兩人打車去了長途汽車站,又坐了三個小時的汽車,黃昏時分,諸航迷迷糊糊地醒來,發覺眼前有一面大湖。落日的余暉從山巒之間灑下來,湖面上波光粼粼,山上的樹葉隨風簌簌地落下。空氣里浮動著青澀的水腥味,還有一種特別清新的桔香。

「這里的桔子沒有浙江黃岩的出名,但是味道也不錯。」去酒店還有走一條長長的堤壩,兩邊水聲潺潺,撞擊著岸邊的石塊。「原來僅僅是一座水庫,現在改成旅游景點,叫天目湖。這個季節人很少,非常安靜。」

確實安靜,堤壩上只有他們兩人。「首長對這里很熟?」諸航張看著附近的山林,山林深處的璀璨燈光,應該是他們要入住的酒店。

「五歲時姑姑跟老師來這里寫生,爸媽那時都忙,她把我也帶過來了。是仲夏的季節,荷花開得最好。」

「你一個人和誰玩?」

「不玩,我也學著寫生。」

諸航停下腳步,呼吸緩慢。一陣陣波浪卷過來,腳下的石塊仿佛隨之搖晃著。「小的時候,首長是不是很愛畫畫?」

「老師說,我的天賦比小姑姑好!不只是畫畫,我還想學過吉他。」卓紹華失笑搖頭,「很吃驚我也有文藝男的潛質吧!帆帆很像我,但是他比我幸福,他有一個溺愛他的媽媽。」

原來帆帆的天賦遺傳自首長,怎么會想不到這一點呢,不,不是想不到,而是她不願往這里想,她的眼睛被貪婪蒙住了,她不願帆帆與佳汐有一點相似的地方,不要首長的心里有佳汐的位置??????

「帆帆奶奶對首長期待很高。」

「將門不能出犬子,不然就是恥辱。我的雙手生來就應該是拿槍而不是握畫筆的。」

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首長心里的夢還在,所以發現帆帆的天賦後他欣喜若狂,所以??????首長對佳汐一見鍾情!卓陽沒有撒謊。

愛,都有一個源頭的。

「帆帆性格像你,活潑開朗,不像我中規中矩,壞家伙遺傳了我們倆人的全部優點??????諸航,怎么了?」

諸航突然的沉默引起了卓紹華的注意。

「走吧!」諸航搶步向前走去。肯定了帆帆是她的孩子,為什么心情還是烏雲重重呢?其實她的糾結早就不在這里了,帆帆是她生的,是她帶大的,不管怎樣,她都會愛他。

「兩位是要大床房還是標准間?」登記時,總台小姐問。

韋政委又打來了電話,卓紹華轉過身接聽。「標准間!」諸航回答道。

房間很有特色,一推開門,就看到一簍青色的桔子,還有一小匾的菱角、花生,藤編的花瓶里插著山上摘來的野菊花,推開窗戶,正對一面湖水。仰起頭,一輪彎月掛在天邊。他鄉的月格外明么,還是這里的空氣清晰,這月看著似乎比在北京的哪一晚的月都要皎潔。

如此恬美、寧靜的夜色,如果不是帶有目的旅行,今夜,應該是一個美麗的良宵!

良宵!諸航臉頰微微泛著紅,最後,無聲的嘆息。

洗過澡,卓紹華才回來,翻出手機電池充電。剛剛一通電話,講到手機罷工。「是下去吃飯還是叫酒店服務?」諸航問道。

「來天目湖,怎么能不吃沙河魚頭呢!當然下去吃!」卓紹華看著諸航,皺了皺眉,去洗手間拿了條毛巾,擦拭著她的頭發。「山里晚上溫度低,頭發不擦干會凍著的。」

諸航沒有躲避,乖乖地低下頭,兩手輕拽著卓紹華的衣擺。

沙河魚頭好大的一盤,有紅燒,也有白燒。卓紹華點了白燒,端上來時,湯面上灑著一層碧綠的香菜,魚肉白白嫩嫩。另外又點了些山里的菌菇和當地的特色家常菜,沒有要酒。

卓紹華給諸航盛了一碗湯,向服務生要了點胡椒粉,灑了幾粒。「這個喝著起暖。」

諸航嚼著飯粒,對服務生說:「能幫我們換一碗松軟點的飯嗎?」服務生有點驚訝,老年人才要吃松軟點飯,他還特地給他們盛了有嚼勁的飯。

「他這兩天胃不太好,太硬的飯不好消化。」

服務生明白了,連忙給兩人把飯換了。卓紹華靜靜凝視諸航,舍不得眨一下眼睛。這孩子抱著帆帆離開的兩夜三天里,他喝不下一口水,咽不下一粒飯。諸航是沖動,但有帆帆在,他知道兩人一定會好好的,而且不可能離開北京,因為諸航走得匆忙,一切證件都在家里。但他就是找不著她了。她給誰打了電話,對誰傾訴了心情,誰幫助了她,她依賴了誰??????一個個問題把他吞噬進一團黑暗之中。他列出一份詳細的名單,諸航去過的地方,常去的,不常去的;諸航認識的人,熟悉的,僅僅認識的,他大海撈針似的一個個查詢。撥通馬帥電話,馬帥就是愣了一秒,他閉上眼,心口一緊。

服務生熱情介紹,沙河魚頭是當天由漁民從天目湖上捕上來的,不喂一點飼料,野生的,在別的地方都吃不著。要是在旅游旺季,有時想吃都吃不到。

「為什么我們來的時候沒有看到漁船?」諸航問道。

服務生笑了,「你明天早晨起床後再看看,那是我們天目湖一景。這個季節,特別是在晴朗的早晨,個大的梭子魚往往會露出湖心,一二十個一群,呆呆地靜在水里,許久動一下,水面上盪起絲絲波瀾。」

「晚上可以在湖畔散步嗎?」這是卓紹華問的。

「湖畔竹林里有小徑,就是竹葉都落了。要是聽到什么聲音,別害怕,那是蒼鷺在踱步。」

「你講得好有詩情畫意。」諸航誇道,光是想像那畫面,就心動了。

服務生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就是靠旅游吃飯的,再說你們那么遠過來,總要有點收獲。」

收獲,希望有吧!諸航轉眼看對面的卓紹華,他也在看她。

這個季節去湖畔散步,得把自己裹暖了。落日下的湖面是金色的,月光下的湖面則是銀色的,落在小徑上的竹葉踩起來脆脆的聲響,鼻息間桔香更濃了,大概桔林就在不遠處。湖面慢慢寂靜下來,沒有魚躍來打破沉默,鳥兒不再啼叫,連樹葉在這寂靜的深秋空氣中也停止了顫動飄落。

小徑是特地為游人而建的,一會就到頭了,再向前,是一簇蘆葦,蓬蓬的,特別茂盛的樣子。

這么美麗的月夜,這么寧靜的湖水、山林,仿佛脫離了紅塵俗世,美好得令人屏息。諸航摸了下鼻子,鼻尖冰涼。卓紹華就站在她的身邊,似乎也被夜景陶醉了,久久都沒出聲。

這一刻,這個世界里真的只有他們兩人。「首長??????」

「諸航,我做不到。」卓紹華氣息一重,聲音堅韌有力,「我??????不放你走,哪怕你無法繼續喜歡我。所謂的邂逅,其實都是等待很久,只是有時我們自己不知道。從你懷孕那年的六月到現在,每一天,對我人生的意義都是厚重的。我選擇做一個自私的男人,我已經不能失去你了。」

首長太高了,諸航微微揚起臉才能與他對視。首長的眼睛很深很黑。

「從七月起,忙於繁重的工作,疏忽了對你的關心,以至於到了這一步才發覺我們之間出現了許多問題,作為丈夫,真的很慚愧。之前,其實也有所察覺,我卻自以為是認為這都是小事,等忙完這一陣,我再好好和你溝通。這非常錯誤。有些話還是要說出來,不要以為對方肯定明白就選擇沉默。對你電腦的監控,這件事是我指派的。對於你這樣的it天才,監控那么久都沒發覺,這是對你技術的差辱,更傷了你驕傲的自尊。你不能原諒自己,也不能原諒我。因為是我,你才不設防。」

諸航氣息哽在喉嚨,令她胸口發悶。是不是在首長眼中,她就像一台中文顯示屏,什么都寫得明明朗朗。

「既然對你如此了解,為什么還執意如此?諸航,那個西蒙來中國,不只是旅游和找你敘舊的,他有一項特別的任務。」

「你監聽我的對話?」諸航不自覺地白了臉。

「小喻那次監聽被西蒙識穿,是失敗的。你在孟買和西蒙一起執行任務時,我動用了情報機關,對他進行了深入調查。不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吃味,同時我也要確保你的安全。」

「他會威脅到我的安全?」首長小題大作了。

「有一天,父親給我看了一份美國中情局發過來的世界it精英排名名單,西蒙排第一,你排第二。從那天起,一絲風吹草動,我都會草木皆兵。我不能讓你有半點閃失。」

諸航抓狂了,「你就這么不信任我么,什么鬼排名,難道別人的幾句話,我就會傻傻地拋下現在,跑去做黑客?」要做,她早做了。

「江湖是險惡的,你不會為別人的幾句話,就跑過去,別人也不會為你一句輕飄飄的拒絕,就放棄你。」

「他們能怎樣,綁架我?」諸航不耐煩地說道,「好,就算他們能綁架,黑客這個工作,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從也沒用。」首長警匪片看多了吧!

「諸航,他們的方式,可能是我們想象不到的、讓你不得不屈服的。」

諸航越來越覺得首長的行事作風讓人捉摸不透,簡直完全不能理解。「於是,你就監控我的電腦?」

「你太年輕,一直做的技術工作,沒有接觸過復雜的環境,而且你太義氣、率直。西蒙公然把你約出去談事,就是看穿了你。你果然回家對我沒提一字西蒙的話,如果我問,你不以為是,必然反感。監控你的電腦,假使有什么詭異的郵件,我可以第一時間發現,第一時間防衛。」

「也許我考慮事情沒有首長周到,首長這樣的做法防患於未然,沒有錯,但是我沒有收過任何詭異的郵件。」

卓紹華的緘默像子夜一樣的深重,壓得諸航無法自如呼吸。「你還在別的地方發現了異常跡象?」她有那么的價值連城?

「是,一個陌生領域。」卓紹華停了停,目光從諸航的臉上細細掠過,有件事在他心頭壓了很久,他遲疑了下,還是選擇了噤言。

諸航記起來了,首長曾經對她說過。「首長,你監控我電腦的做法讓我有受傷的感覺,這番解釋,我接受。但是,這不是我們之間的主要問題。」

「還是佳暉?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一件事。」卓紹華挫敗而又微惱,他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外遇、出軌的懷疑對象。

「是的,盡管你送她去留學,替她找工作,幫她安排房子,把她的朋友推薦進衛星基地籌建指揮部,陪她喝咖啡、看畫展,雨天接送??????」她說出來了,一口氣,努力了,不會有遺憾了,可是為什么心會一陣陣的酸澀?「我統統沒有當一回事,我信任首長的人格,你做的這些,都是看在佳汐的面子上。那么,可否就此打住,從此後,首長不要再見沐佳暉,不要和她有任何聯系。她不是軍中的職員,如果首長有工作需要咨詢,孟教授比她水平高。首長做得到,就說好,不要對我撒謊,如果做不到,就什么都不要說。」

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窒息的胸口似乎好轉了一些,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加清晰的痛楚。就在心上的某一個位置,正沿著血脈,向四面八方蔓延,一直蔓延到手指尖和腳趾間,仿佛身體的每一處都在隱隱作痛。

「傻孩子!」隔了一會兒,耳邊響起了卓紹華低沉的嗓音。「是佳暉對你說了什么嗎?」

諸航不答,微微閉著眼。首長,快說好,不然就撐不下去了。

卓紹華嘆了口氣,扳過她的肩,讓她與他對視。「既然相信我的為人,為什么還要被別人的話所左右?」

如果是那么只言片語,她還有抵抗力,她是親眼所見,在國防大,雨中那一幕徹底顛覆了她對首長所有的了解。

苦笑,自嘲,不抱希望,她死心了。首長光明磊落、雷厲風行,一言九鼎。佳汐不只是在他的心中烙下了印,而是已融入了他的骨子里。是摯愛,才如此迂回。

「你做不到,對么?因為忘不了佳汐,所以放不下佳暉。就像喬峰對阿紫,不管阿紫如何刁蠻任性、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喬峰都能原諒她,因為他深愛著阿朱。」諸航看著卓紹華的眼神慢慢冷了,她沒有再隱瞞的必要,讓事實裸露出本來的面目,或許猙獰,或許丑陋。

「首長,你知道嗎,其實當初佳汐找的孕母不是我。那是一個電影學院的大四生,是我陪佳汐簽的代孕合同。受孕非常順利,佳汐替她租了一套公寓,但是就在她懷孕四個月時,她突然消失了,騙走了佳汐四十多萬元。佳汐一下病倒了,四處打電話向別人借錢。看著佳汐那樣,我自責不已,主動提出幫她代孕。後來,也就是得知晏南飛是我父親的那個晚上,我遇到了那個大學生,她在街頭表演,她告訴我她的失蹤是佳汐預先和她講好的一出戲,演給我看,就是讓我有負罪感,讓我主動提出代孕,因為我身體健康、性格義氣,而且智商高,是很好的受孕載體。再後來,我從成功那里聽說,佳汐一幅畫可以賣到五十萬。呵,你說我有多蠢。首長,我說這些不是要讓你看出真正的佳汐是什么樣的人。過世的人,是非過錯,都應入土為安。我相信她很愛你,不愛不會做出代孕這么瘋狂的事。我只是想如果那不是一出騙局,那么首長現在的妻子應該是那位大學生。」

這么長的一段話,要什么樣的勇氣與力量,才能說出。如同一把極鈍的刀子,一下一下割著血肉,如今她終於把它拋了出去,換來血肉模糊的輕松感。

二個人的世界太窄,要么離開,要么全部。首長的懷抱很大很溫暖,她會說服自己不再留戀。

夜色很深很廣,星辰遙遠而又明亮,她抬起手,在空中抓了抓,譏誚地笑了:豬怎么摘得了星?

卓紹華剛勁的眉宇緊深擰,堅毅的下顎緊綳成一道仿佛冰封的線條,「我們一起的這兩年,你就是這樣理解的,我娶你不是你叫諸航,而是你生了帆帆?諸航,你怎么厭惡我都可以,但是請對自己尊重點。」湖光瀲灧間,他的眼中第一次不帶寬容、溫和、寵溺,滿滿的失望、憤然、憂傷像海洋,一望無際。

諸航的身子震了下,突然不敢面對卓紹華,她低下頭:「首長,我這樣的問話很蠢也很不講理,可是偏偏弱智地想知道,如果??????佳汐還在,如果我和她同時出現在你面前,在第一眼,你會愛上誰?」

卓紹華不做聲,只是放開了諸航的手。

手腕處絲絲的疼痛,首長原來也能這樣狠。卓紹華的沉默在諸航的意料之中,因為這世界沒有「如果」,因為她若和佳汐同時出現,在首長合適的年紀,她還是一個讀中學的孩子,因為佳汐和首長有著太多的興趣愛好??????所以只有佳汐。

一對璧人,天下無雙!

「我想我是明白首長的,其實換作任何人,喜歡的人離開了人世,那份情就已永恆,無法轉寄到其他人身上。即使重新開始一份新生活,卻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去愛了。寧檬總是愛說人很賤,擁有的時候不知珍惜,失去時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寶貝。」

卓紹華迎風站立。她這是在說他對佳汐,還是她對周文瑾?莫非之前說的那些,她只是在尋找一個借口??????

一念之間,咫尺成天涯。

「夜深了,回房間吧!」卓紹華的語氣淡漠異常,他率先轉過身去。再呆在這,他將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上了河坡,聽不到後面有腳步聲,他回過頭,只看到諸航的身影向前一傾,「撲通」一聲,湖面上綻開了一朵大大的水花。

柔和的燈光如水般傾瀉在諸航的臉上,她睡得很沉,眉目平靜得近似美好,俏皮的嘴唇微微翹著,一只腳不安份地從被中伸了出來。

卓紹華嘆了口氣,拉了拉被子,俯身在她的眉心間落下輕輕一吻。現在,也只有她安睡時,才這么乖巧,才不會對他疏離,才不會說出刀子般鋒利的話語。

三天的假期,因為諸航的一場高燒,已經過去兩天了。他們之間仍舊冰寒地凍,春天仍然很遙遠,或許就不會再來了。

卓紹華伸手拭了拭諸航的額頭,熱度已經退了,他把燈熄了,輕手輕腳走到椅子邊坐下。對面屬於他的那張床形同虛設,這兩個晚上他都在這把椅上度過的。身體明明已經疲乏到了極限,神經卻偏偏特別清明,窗外飄過一片落葉,都會下意識地看過去。腦中猶如放電影般,從初遇諸航到湖邊的一席話,一個場景一個場景,來來回回地播放。這兩年的生活,於他來說,是五彩的、豐滿的、立體的,人生多了許多第一次。如果記憶如框,每一天他都想裝進框中,掛在牆上,他想畫面中的自己,表情一定很豐富,嘆氣多,微笑更多。

為什么諸航的感受與他南轅北轍,是他的心意沒有准確傳達,還是她的心??????已飛遠。

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睜開眼時,冷不防對上諸航清澈的眼眸,幾乎嚇了一跳,然後才開口問道:「感覺好點了么?」

諸航的嗓子有點啞,熱度燒的,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哦,天亮了。」

其實沒有那么亮,晨光還擋在山外,湖面罩上一層薄霧,依稀可以看到幾條漁船的身影。

諸航說第二句話前喘了好一會,「我不是因為想不開跳湖的,我以為蘆葦旁邊還有路,想往前再走走,沒想到下面是湖。」

卓紹華點點頭,沱江邊長大的孩子,哪個水性不好。哪怕是世界末日,諸航也不是會輕易認命的性格,除非她認為不值得努力。

「要不要喝點水?」水壺就在手邊,倒了半杯,微微搖盪著杯身,這樣散熱比較快。

諸航扶著床沿坐了起來,高熱之後,臉色有點蠟黃。「我認真考慮過了,我想去溫哥華住一陣。」這是她的第三句話。

搖盪的水杯戛然停下,水慣性地在杯中晃盪幾下,差點潑出杯外。

「你不要告訴我什么名單什么黑客組織很危險,其實首長也沒證據,一切都是你在臆想猜測。如果發生了什么事,和首長沒有任何關系,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知道現役軍官不經批准是不能出國,但是以學術交流的名義,可以很快出去。他??????前一陣做了闌尾炎手術,恢復得不太好,我過去看看他。那座城市我呆過,比較熟悉。」

他也去過,以游客的身份,在植物園門口看到她和西蒙晨跑,他只能看著,連聲招呼都不能打。她卻認出了他,送給他一束滿天星,星星上放著一只豬豬玩偶。

那時,他的心快樂得都飛上了天。

只是這份快樂,太短暫。

「我想離開北京,哪怕是不長的日子。再留在這兒,我和首長只會互相傷害,我會變成一個連自己都不認識、非常討厭的人。我不要這么抑郁地過著,合則聚、不合則散,為什么要把日子過得這么糾結、麻煩?所以不要留我。」

他不留,留也留不住。說什么,她都聽不進去了。一直以來,小心翼翼防護著,連監控她電腦這樣的事都做了,生怕她受到誘惑受到傷害,結果,一切枉然。

他有他恪守的底限,他有他恪守的尊嚴。

合則聚,不合則散,天馬行空的諸航!卓紹華淡笑,咽下滿口的苦澀。「請好好和帆帆道個別。」這是他唯一的要求。

說完,他就開門出去了。

諸航沒想到卓紹華答應得如此爽快,她已經准備好一大番反駁的話語。衣衫又濕透了,頭發根也漉漉的,身子仍然很虛,講幾句話,就氣喘吁吁。

諸航隱約記得,在高熱暈睡時做了個夢。夢里,一片藍色鳶尾花海,沒有邊際,她一直在跑,迷失了方向,突然聽到大首長的聲音:你看,我自制、沉穩的兒子,一沾上你的事,就不能冷靜地分析、考慮,你說這是為什么?為什么??????她也問自己,就這么醒了。卓紹華撐著下巴在打盹,連睡著坐姿都筆直挺撥,想想他有多緊綳。

早飯是服務員送來的,醫生過來為她量了下體溫,說熱度完全沒有了,但要多喝水、保暖。「這次把你老公嚇壞了。」醫生微笑說道。

突然落水,她驚得一時忘了反應,直到首長把她抱上來才緩過神,之後就是冷得上下牙打著顫,再後來,就不記得了。

她輕輕嗯了聲。首長早飯在哪吃的?

午飯前,諸航起床了,洗了個澡,換了身干衣,雖然身子軟軟的,但感覺已經很舒服了。

午飯仍然是服務員送上來的,精心燉制的野鴨湯,連沒有胃口的諸航聞著都覺得特別香。

卓紹華是下午回房間的,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他拿出行李箱,把兩人的衣服裝進去。告訴諸航,南京軍區的車在樓下等著。

來接他們的,一位司機,一位上校,和卓紹華年紀相當,一路上兩人都在談著熟悉的人。專車接送,三個小時的路程仿佛縮短了。他們直接去的機場,機票當然已預訂好。

諸航此刻才知道,坐二等車廂的動車、擠公共汽車,那才是二人世界,現在,他們只是浩瀚宇宙里兩個細微的粒子,被風一吹,就是千山外萬水間。

出了機場,就看到小喻高舉的雙臂。

推開四合院的院門,帆帆的笑聲像春風般撲過來,「爸爸,媽媽!」他看看卓紹華,看看諸航,小嘴咧得大大的。讓卓紹華抱,手要諸航拉著,三人並排走向廚房。

諸盈和唐嫂一起做晚飯,「帆帆今天都開了二十次門。」諸盈瞪了諸航一眼,嗔道,「都是你不懂事。紹華,累了吧?」

「讓大姐操心了。」卓紹華淺淺笑,「我還得趕到部里去有點事,給我留點晚飯,大姐的廚藝可是不常嘗到。」

「以後和航航多回家,想吃什么,我給你做。」諸盈說道。

「好!」卓紹華親親帆帆,「爸爸要去上班了,和媽媽玩去,但不要累著媽媽,媽媽昨天生病了。」

「媽媽生病時,爸爸有喂媽媽吃葯葯么?」帆帆小大人似的露出一臉擔憂。

「有!」

「媽媽吃葯乖不乖?」

「比帆帆乖!」卓紹華刮了下帆帆的鼻子,讓帆帆下地,扭頭看諸航,「晚上別等我,早點休息。」

諸航短促地笑了下。首長這是做給姐姐看的,讓姐姐覺得他們和好如初。這一天,首長對她說的話屈指可數,目光幾乎沒有交會。

回頭看看這三天的旅程,走了那么遠,仿佛只是為了生一場病。

卓紹華夜里什么時候回家的,諸航不知道,諸盈臨走前,對她又是一通碎碎念,念得她困到不行,一沾到枕頭,都忘了和帆帆說晚安,她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餐,三人一起吃的。帆帆會象模象樣的抓筷子了,夾著的一塊炒饅頭片掉在桌上,他鎮定地放下筷子,小手一伸,抓了往嘴巴里一塞。呂姨走後,唐嫂又要帶帆帆又要做家務,特別忙。諸航把帆帆所有的事都接過來了。怎樣向帆帆好好地說出國的事,諸航一直沒想到辦法。

又過了三日,諸航接到指揮部常務指揮的電話,通知她十一月中,有個學術交流會議在溫哥華召開,組織上決定派她去參加。

諸航握著話筒,震愕得說不出話來,她都沒打申請報告呢!她立刻給卓明打了個電話,卓明的秘書接的,說卓明今天在視察海軍,非常忙碌。諸航說那我晚點再過來,秘書沉吟了下,坦白告訴諸航,卓部長這兩天心情不太好,沒什么大事,還是不要打擾,昨天對卓將發了好大一通火,他最心愛的一只紫砂茶壺都摔了。

「工作上的事么?」諸航屏住呼吸。

秘書低聲笑,「應該是諸中校的事吧!諸中校目前的工作屬於國家特級機密,嚴令不得出國,除非是戰爭特殊時期。卓將找卓部長說情,說一切後果他來擔。呵,這事怎么講呢,諸中校當然不會做出背叛國家的事,但是太冒風險,卓將等於為諸中校賭上了自己的前程和聲譽。」

深秋的白晝在消逝,夜降臨了----城市的夜並不黑暗,因為還有著路燈,只是披上了一層夜之輕紗。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愫讓諸航慢慢坐下來,帆帆跑過來對她說著什么,她沒有回答,握住帆帆兩只小手貼向兩腮。

「帆帆,媽媽和你講過,你有幾位外公?」

帆帆舉起兩只指頭,「兩個。一個是老外公,是大姨的爸爸。一個是外公,是梓然的爸爸。」

「帆帆還有一個外公,是媽媽的爸爸。他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媽媽想去看望他。」

「帆帆認識他嗎?」

「認識的,帆帆那時是小嬰兒,他還抱過你。」

帆帆松了口氣,「那他一定也喜歡帆帆的,媽媽帶帆帆一塊去。」

狡猾的壞家伙,繞著圈想跟路。「爸爸回到家,媽媽又不在,帆帆又不在,都沒人說話,會很孤單。」

帆帆想了一會,點點頭,「媽媽,讓外公不要住很遠很遠的地方,搬到梓然家隔壁,這樣,帆帆可以和媽媽一起去看他,然後晚上還能回家陪爸爸。」

諸航捧著帆帆的小臉,親了又親,「好,媽媽和外公說說。」

帆帆的思想工作似乎是做通了,諸航心中卸下一塊大石。晚飯前十分鍾,院門外有汽車聲,卓紹華回來了。小喻沒有把汽車入庫,應該是飯後還要出門。從天目湖回京後,不管多忙,卓紹華都會堅持和諸航、帆帆一起吃早飯和晚飯。晚飯後,他有時會回去繼續加班,有時在書房呆到深夜,仿佛他和諸航前一陣的角色調換了下,有意無意就錯開了兩個人私下面對的時間。

等到帆帆咽下嘴里最後一口飯,卓紹華站起身來,諸航叫住了他。

他依然會專注地看諸航,但是眼中已沒了往昔的溫柔。

「去溫哥華的事,讓首長費心了。」諸航呼吸有點艱難。

他輕輕喔了聲,「能夠辦成的事,談不上費心。我能為你做的事有限。溫哥華的氣候比北京好,好好地玩。見到晏叔,代我問候他。」

首長應該知道她出發的時間,但諸航還是想說一下。「我十一月中走。」離現在還有一周的時間。

「嗯,我和帆帆送你去機場。」

說完,他留給諸航一個匆匆疾行的背影。

接下來的這一周,諸航陪帆帆去上了一趟畫畫課,帶帆帆看了場電影,還陪帆帆去早教班呆了半天,讓帆帆提前適應學校的生活。

諸盈對於諸航去溫哥華的事有點質疑,「為什么偏偏是現在?」

「姐夫做手術時,他恰巧也在醫院,闌尾炎發作。我手里的工作剛好告一段落,時間寬裕,組織上安排的,要服從.」

諸盈嘆了口氣:「帆帆又要想媽媽了。」

「姐姐幫我多陪陪他。」

「航航,姐姐是偏心,但是說句公道話,你這個媽媽做得真不怎樣,也只有紹華包容得了你。早點回來。」

諸航扭頭看著和駱佳良牽手在小院中散步的帆帆,心中泛起一縷無言的酸澀。只是包容呀!

很快的就到了出發的日子。諸航就一只背包一只行李箱,卓紹華提著放進後備箱里,小喻開的車,唐嫂叮囑諸航,每天都要打一通電話回來。諸航的目光掠過客廳、書房、客房、卧室??????院中的草草木木,她低下眼簾,咬了咬唇,拉開車門。

無論相愛還是離開,都需要勇氣。

去機場的路上,帆帆表現挺好,一進候機大廳,卓紹華推著行李幫諸航辦托運手續時,帆帆突然鬧起了情緒,從諸航懷里掙脫下地,爬上行李箱,怎么都不准機場人員碰。

「媽媽今天不走,外面沒有太陽。」他還找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

「媽媽和外公說好了,等不到媽媽,外公會擔心。」諸航輕聲細語給他講道理。

帆帆直搖頭,「媽媽和外公再說一次好了。」

來的路上堵車,留給辦理手續和安檢的時間並不多,卓紹華從行李箱上把帆帆硬抱起,帆帆哇地放聲大哭。是真的哭,眼淚和鼻涕迸流。「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他兩條腿直踢,向諸航撲來。

「帆帆乖,和媽媽說再見!」卓紹華替帆帆擦著眼淚,柔聲輕哄。

「不說,就不說!」帆帆哭得都打嗝了。

「首長,我走了。」諸航從機場人員手中接過登機卡。

「保重。」多么奇怪,此時,他的心里還在暗暗希望諸航放棄去溫哥華。

諸航艱難地向安檢線走去,帆帆的哭聲刺痛了她的耳朵,刺痛著她的心。很想回身再抱一抱他,親一親他,也想看看首長臉上此時是什么表情。諸航不敢回頭,她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