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江水奔流不絕。
船只還在逆流而上,船艙中的桌案微微有些搖晃,上面擺滿了圖紙。
地圖上,蜿蜒的線代表著山勢,方框里寫的是一個個關隘名字,函谷關、武關、散關、蕭關……
以丹砂為墨勾勒出的雜亂箭頭縱橫其間。時人忌諱於以紅筆寫名字,這張地圖上卻寫了很多。
一支毛筆懸在地圖上,許久,因船的搖擺,有墨汁從筆尖滴落,正滴在下方一個紅sè名字上。
「劉黑馬?」
李瑕看著這被wū掉的地圖良久,擱下毛筆,將這張地圖放到一旁,轉而拿起一旁的圖紙又過目了一遍。
他做事喜歡先制定策略,此時所做的策略分兩部分——內修、外攘。
內修多是民生經濟,以歷代陳規舊法,再適宜地補充他所知的經驗。
這方面思路倒是很清晰。
但可以預見的是,哪怕加上後世經驗,經營個三年五載,實力的增速也遠遠比不上忽必烈。
是增速,再如何努力經營,實力的差距也會越拉越大。
為何?
政治、人才、地域、人口、經濟……甚至李瑕個人的能力,全方位的不如。
忽必烈已經稱帝,有足夠的名義與權力大刀闊斧地施行其治略,有權力重新分劃各路府州縣、發行楮幣、進行貿易。
而李瑕雖然騙了趙禥彼此是親兄弟,卻還有後患、並依舊受制於中樞,不可能做到完全大刀闊斧。
他還遠遠不能說是完全占據川蜀,只能說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蜀帥,蜀中官員本質上大部分還是宋臣。
蜀中人口,在宋蒙交戰之前有一千二百萬。但這些年下來,被屠戮上千萬。
屠戮上千萬,再除掉逃難者,余下多少人?
朝廷根本無力統計,籍冊被燒毀,戰禍連綿,唯一可查的只有成都一夜之間被屠一百四十萬,其余的,連屍骨都無人收殮。
李瑕甚至想不出一個辦法能把川蜀人口完整統計一遍。
逃難的百姓逃入山林,又害怕被造了籍貫反而要繳稅賦。僅這一項,涉及到的便是用官用吏、稅賦、分田……林林總總的為政經驗。
忽必烈有二十年的為政經驗,李瑕卻只有擊劍經驗,這則是個人能力上有差距。
這些,都屬於雙方勢力目前的「基數」。
當然要內修,但基數的差距太大,只內修的話,三年五載一過,還是要亡。
因此,李瑕今日不停地敲著地圖,認為一定要在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爭位時盡可能地彌補雙方基數上的差距。
最好的辦法,就是占據關中,且要完全占據關中四塞之地,這才有可能守住。
進而實現雙方的此消彼長。
但,川蜀總兵力不過四萬余,還要分守各地。
錢糧不談,拼了命抽tiáo數千人,也全是毫無野戰之力的步卒。
將這點可憐的小步卒拉到關中那千里平原……
便好比一個小娃兒擠進戰場,都不知要被如何踩死。
死結便在於此。
沒有實力便占不了關中、擴大不了基數。於是實力的差距越來越大,最後滅亡。
……
「要想打開死結,只有收服劉黑馬或汪惟正,但這幾乎是不可能之事。」
看著地圖上被墨滴wū掉的那個名字,李瑕低聲自語了一聲。
他閉上眼,許久未能想出思緒……
在他身後是一面屏風,將這艙房隔成外間與里間。
里間,年兒給暈船暈得厲害的唐安安喂了些粥,扒著屏風向這邊看了好一會,只見李瑕動也不動。
終於,天sè暗下來。
年兒輕手輕腳地上前,點燃燭火。
「郎君,晚上看文書傷眼睛呢。」
這話是李瑕說的,在江上這些天來,晚上是他陪她的時間。
李瑕喜歡把年兒的頭發分兩邊扎起來,是如今少見的發式,平添幾分俏巧。
她今天便是這般打扮的,又費了許久的工夫提了水來梳洗過,想與李瑕多說會話。
「當你覺得對方無比qiáng大的時候,是因為他只展露了qiáng大的一面……」
李瑕忽然喃喃自語了一句。
年兒一愣,目光看去,只見他還閉著眼。
「任何比賽,對手都會有破綻的,只要能找到……」
「郎君?」
李瑕睜開眼,提起桌上的筆,開始寫字。
落筆,才發現墨水已經干了。
年兒一見,連忙給他換了支筆,沾了墨水遞過去。
她知道他還要繼續務公,連忙又多添了幾根燭火,坐在一旁開始研墨。
這次,李瑕落筆的速度飛快,年兒不時添些茶水、吹干他寫好的紙,一轉頭硯台里的墨汁已快用完,於是開始繼續磨。
臘月的夜里涼,她手腳凍得厲害,但偶爾抬頭看去,只覺李瑕認真的樣子俊得不像話,又忘了這點凍。
……
天光微明,李瑕擱下筆,猶覺有些不足。
整個策略並不細致,但還未回到漢中、情報不足,暫時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再一轉頭,只見年兒趴在桌案上睡著了,手里還拿著那墨石,許是有些冷,兩只腳都縮在一起。
李瑕遂將她抱起來,轉到里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