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襄所住之處算得偏僻陋巷,左鄰右舍所放爆竹聲甚是吵鬧。
狹廳之內,幾名老仆忙里忙外。
就在如此場合,陳襄章惇二人說著話。
陳襄看到章越即呼其坐下來說話。
章越坐在側旁,章惇坐在正面。
章越坐下後,陳襄笑對章越道:「吾方才與子厚談詩,不可為貪求好句,而至理不通,成為語病。」
「譬如我言『袖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誠為佳句,然而進諫必以章疏,何來用稿草之理。」
「而子厚卻舉例,姑蘇台下寒山寺,半夜鍾聲到客船。真可謂佳句,但轉念一想,半夜三更豈是打鍾之時?你可要好好記下,以後寫詩切不可貪求好句,要以平實近人為上。」
章越聽了道:「學生記住了。」
陳襄點了點頭,但見章惇道:「先生,我先行一步。」
陳襄擺了擺手道:「先慢著。」
陳襄對章越道:「三郎,你先與我說說今年在太學都學到了什么?」
章越道:「回稟先生,除了詩詞文章外,衣食住行皆有所得。」
陳襄笑道:「就說說食如何吧?」
章越道:「回稟先生,學生在太學里饌堂,食常不得一飽,唯獨菜湯不限,憑學生自取而食,故常多舀幾碗湯充飢。菜湯煮那么一大鍋,平日不用勺子攪一攪,就顯得清澈見底。人人都想打些菜羹來墊墊肚子,但如何打菜羹來倒是一門學問,學生這一年來在饌堂里沒學別的,就學了如何舀菜羹了。」
陳襄失笑:「這還真是門學問,三郎,你說一說。」
章越道:「是先生,學生日久積累經驗,還以口訣傳給同窗,這口訣就是『溜邊,沉底,輕撈,慢起』。」
章越說完陳襄身旁的老仆已是忍不住失笑。
章越還煞有介事與老仆道:「老丈或聽不懂,我就仔細些說,就是『一勺干到底,順邊慢慢起,心里不要慌,一慌全是湯!』這舀湯真是一門學問,真可謂博大jīng深。」
陳襄聞言倒是不以為忤。
章惇道:「說話夾槍帶bàng的何用?聽聞你功課甚差,差些還被太學罷黜回鄉去了。」
章越閉口不言。
章惇道:「既來了京師快一年,也不知去見見二姨?」
章越道:「見過了。」
「何時見過?」
「在惇哥兒寄家信時見過了。」
章惇看向章越道:「你如今這番言語還是怪我不寄家信?」
「哪里敢怪,當初惇哥兒逃婚離家時,我已不敢有此奢望。」
章惇道:「也好,今日看來你是要我把話說個明白,是否?」
章越道:「當然,我自不同人口中聽了,惇哥兒你逃婚的說辭,各個都在給你找理由,旁人都不如你說,你說什么我就信什么。」
章惇默然。
陳襄道:「你們兄弟自聊。」
說罷了陳襄離去。
章惇,章越二人之間氣氛一時凝固。
章惇道:「你這就是『如愚見指月,觀指不觀月。計著名字者,不見我真實』。」
「逃婚是月,還是指?」
章惇道:「你要的情由是指,你即要給說法,那我也不妨告訴你,當初我在鄉雖是縣學第一,但建州實是藏龍卧虎,想要解試及第甚至還難於省試。故而我離家只是因蘇州漕試易過,而建州解試難,僅此而已。」
章越道:「那即過了漕試,為何最後不接旨授官。」
章惇肅然道:「無他,真宗皇帝當年詔雲『兄弟毋並舉』,堂叔祖父的事難道忘了么?」
「可是曾家還四兄弟皆中進士。」
章惇道:「當今官家的事,如何與真宗朝時並論。」
真宗朝時,章家章頻與章頔二兄弟同中了進士,但真宗皇帝卻下旨道兩兄弟只能選一個及第。最後章頻棄了進士不為,讓給弟弟章頔及第。
章頻就是章楶的祖父,與章越章衡都是未出五服的關系。
章惇道:「六年後,堂叔祖進士及第,授試秘書省校書郎、知南昌縣,你可看出什么?」
章越道:「試秘書省校書郎是京職,一科進士中唯有二三人方才授予京職,其余進士都是選人。」
章惇道:「然也,這是真宗皇帝補償堂叔祖的。上一科子平已中了進士,官家為了平衡,故壓了我的名次。」
「與其著急做官,倒不如考制科或是押後一科。不過是遲兩年中進士而已。」
章越道:「我還道你心高氣傲,不肯接旨。」
章惇道:「這要看如何選了,你手中有多少籌碼,才可丟多少籌碼。」
「就如同人生在世,你也會遇到很多人,很多人看得上你,正因為如此,其中有些自己看不上,該丟就丟該拋就拋,不必留戀即是。」
章越氣笑道:「這么說我與哥哥就是惇哥兒你丟下的?」
章惇道:「你要情由,我也給你情由。當初我中了進士,聽聞到了家里,哥哥借著我的名義收了不少錢財,而你也立即不思上進,到處相姑娘去了?」
章越不由一滯,這話倒是真的。
章惇道:「若你們如此,那我也不必看得上了。」
章越神sè鐵青道:「我明白了,惇哥兒永遠是顧自己的人。以往我還有些幻想,或一直在心底給你找情由,如今倒是徹底明白了。」
章惇點了點頭道:「你明白就好,多用功讀書,日後若能中進士,就算是燒高香了。」
「你替我寫封信回家吧,把哥哥嫂嫂和溪兒接到汴京來住著,二姨在城東有出空著的宅子如今給了我,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溪兒是讀書的材料,跟在哥哥身旁,我怕是日後給嬌慣壞了。」
章越決然道:「不必,溪兒拜在了伯益先生門下甚好,再說還有嫂嫂看顧著,絕不會誤入歧途。再說惇哥兒為何不自己寫信?」
章惇聞言從章越身旁站起身了來,側過臉道:「哥哥最著緊的人素來是你,哪怕你再不成器,甚至爹爹也是如此。」
章越感覺章惇這語氣與之前有些不同。
頓了頓,章惇道:「李泰伯(李覯)治學嚴謹,說話也有些難聽,但卻是博古通今之才,你從他門下,最不濟在讀書人的骨氣上也是能學到一二。」
「至於先生,無論是治事還是學問皆是處處可法,他們身上之十成你能學到一成,即已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但切記一點,好學以盡心,誠心以盡物,推物以盡理,明理以盡性,和性以盡神。讀書之事求人不如求己,不僅讀書如此,日後處世也是這些,別總指望著依賴他人,自己坐享其成,我最見不得的就是這一點。好好去學,若不能出頭,日後我也羞於見你。」
章越道:「惇哥兒安心顧好自己前程即是,別擔心我與哥哥拖累於你,若此科不中,才是真的成了笑話。」
章惇道:「也好,記著與哥哥寫信的事,走了。」
說完章惇大步離去。
章越也不看章惇。
廳堂里但聞爆竹聲四響,老仆正將年夜飯飯菜端上桌。
陳襄親自端著一盤菜擺在章越面前笑道:「這是吾鄉的米齋,鄉人帶至京里的,在我鄉里若過節人人都要吃些。我如今親自蒸來,你也賞臉吃個。」
「多謝先生。我沒什么胃口。」
陳襄笑道:「三郎你是品性忠厚之人,但我與你這么說,不是要你以德報怨,你道我們見了佛祖為何要拜呢?」
陳襄道:「不是要你彎腰,而是要你知道心底需存敬。好比花錢布施不是買來功德,而是告誡你勿貪。」
章越看向陳襄,但見對方笑著道:「吾年少時,也曾厭倦鄉里那等市儈,只想早早考出個名堂來,既是光宗耀祖,也是離開僻鄉。如今半生已去,經歷了世態炎涼太多,方知鄉情最重,似這汴京繁華萬丈,然於我何干?他日終究是要回去的。」
章越聞言略有所思。
「吃些吧,一會你的幾位師兄來,我與你一一引薦,他們都是貪嘴,怕剩不下多少。」
章越點點頭用筷子夾了一塊放入口中。
「如何?」
「好吃。」章越猛地點頭。
陳襄笑道:「外頭是箬葉托底,蒸得時候,箬葉清香會混入其中,里面的餡是糯米,也算求個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