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惠思我(1 / 2)

晨光熹微。

陶瓦宮室仍處於一片寂靜之中,只有低鳴風聲簌簌折過檐角,拂動廊下懸掛著的占風鐸,叮鈴出錯落清脆。

幽深寢殿內,驀地響起一道女子聲線:「……我有些困。」

不夠清醒,所以分外柔媚。

李承弈已經坐起來,去撥弄她蜷在頸肩的發絲:「……我有些想。」

雲彌閉回眼睛:「又這樣說。」

「晨起都不能這樣說,可是天大的噩耗。」他笑她,「這么久了,還沒有明白?」

她不肯看他,手倒還算給面子,臂彎攤開環上了他肩膀,小聲道:「夜間也不見此消彼長。」

這種事哪里能這樣算,這沒心肝的小娘子。他在她腰上輕輕拍了一掌,剛要哄騙,帳外傳來顫巍巍的呼喚:「郎君。」

雲彌倏地睜開眼:「是嘯捷……」

他抬手擋住她唇,用氣音警告:「不准理。」

嘯捷適時地再次開口:「郎君……對不住,抄書挨打我也要來報。陛下有詔,要郎君即刻入宮。」

李承弈一蹙眉,忍了又忍,都覺得脾氣已經開始翻滾了。身下女娘也在忍,不過是忍笑,只聲音還演著溫柔:「大家詔令,不能耽擱。殿下快去吧。」

他沉沉乜她一眼:「張狂。」

雲彌表情有點無辜,看他深吸又呼出,終於一鼓作氣起了身,扯開床幃:「何事!」

一邊走到外間穿衣洗漱,一邊不爽瞪嘯捷。

「只怕還是——」嘯捷哪里敢說,只向里努了努下巴。

他這烏鴉下巴。

李承弈才走進太極殿,還是西堂,還是靠近階前的位置,就被當頭扔了本不知道什么書:「混賬!」

他靈巧躲了一下,抬頭對上皇帝鐵青臉色:「何人惹阿耶生這么大氣。」

「我叫你同那小娘子斷了、斷了,你聽到哪里去了?昨日還是齊公家宴,怎地就這么不成體統!」

李承弈奇道:「我又不曾當席將人劫走,與齊家何干。」

皇帝拿食指一個勁懟他:「你真是胡鬧!橫豎是魏家心虛,你要么就娶了拿回去擺著,要么就干脆不要上這個套!你這是何意?」

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突有幾分古怪:「你別告訴我,你對那女娘——」

「是有一些。」他垂首將書頁折齊,「阿耶不是早就猜到了。」

皇帝大手一揮:「拿筆來!」

李承弈沒動,他更加生氣:「我給你賜婚,你還待如何?」

「水波而上,盡其搖而復下,其勢固然者也。阿耶不用暗示,有事直接問就是。」他反而笑了,將那本《管子》輕輕放在最低一級玉階上,「何須拿她一無辜小娘子詐我。我可不舍得。」

皇帝怔了一怔,唇角本能一彎,又硬是抿住:「今歲以來,我原本對你放心不少,你倒也確實能干。就是能干過頭了!」

「誠聆阿耶教誨。」

「我知道你早對那魏清源不滿。」皇帝將手背過去,「故而一處處剪除羽翼,這我自然允准。但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你如今將北地一帶郡守全換成心腹,他們怎么坐得住!雁門,代郡,上黨,西河,如今太原也是……他一紙請辭的折子寫得情真意切,你以為當真是為了女兒?分明就是叫我點你!」

「是從何時起,阿耶考核官吏的標准,也變成了他由誰培植。」李承弈抬起頭,目光不閃不躲,「雁門郡守秦諒,西河郡守長孫荃,太原郡守趙啟忠,皆是行伍出身,官至壯武或宣武、雲麾將軍,於部曲間更是飽受愛戴。非兒之心腹,乃我大殷棟梁。」

皇帝不防被他這樣頂撞,愣是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阿耶有一句話說得不對。」李承弈靜了一瞬,「我也並非對魏家不滿。我對朝闕之上所有一味醉心權術黨爭,服紫佩魚卻屍位素餐的所謂世家高門,都不滿。」

他原本不是這樣的孩子。

雲彌早早說過,他是不經磋磨的性情,其實並沒有錯。

孝穆皇後雖早逝,但生前同皇帝情誼甚篤,兩人又只育有一子。想也知道他從小到大受到的是怎樣獨有的寵愛與器重,同皇帝固然是君臣,但至少一直以來——到現在為止,更是父子。

即使皇帝迫於後宮群龍無首的壓力另立新後,選的也是只有衡陽一個女兒的貴妃。

皇帝沒有給他機會,過多涉及皇室陰詭。

但在真正臨朝以後,卻見識到了一種更為宏大的卑劣。並且隨著滲入朝政越深,越發明白這頑疾有多么葯石罔醫。

皇帝突然想通,淡淡笑了笑:「大郎,你還不懂。」

「兒不想懂。」李承弈俯身下去,端正行禮,「阿耶仍舊是仁義君王。有些事,讓兒來做吧。」

「那你這是做什么呢。」皇帝慢慢嘆了一口氣,「我算是明白了,你哪里是不想娶,你是不想放過魏家。」

李承弈沒想到話題又繞了回來,先是意外,隨即又反應過來,此時,他只是一位父親:「旁人善始善終,未嘗不可。但擒賊擒王,兒確實不打算——」

「那老兒何等滴水不漏,你要等到幾時。」皇帝擺了擺手,「無妨。也不是非得就做正妻,封個側妃,專寵上幾年,她的體面有了,你心里那股勁自然也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