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第四卷)】(328-331)(2 / 2)

「急流勇退,謂之知機,咱們也到了頤養天年的歲數了。

」張升凄涼苦笑,

「你我皆是聯名請誅八虎之人,安然歸里已屬僥幸,若是如車震卿和朱懋恭一般

……」

曾鑒嘿然,宣府巡撫車霆和山東巡撫朱欽如今可都在詔獄里作伴呢;尚寶司

卿也有小九卿之稱啊,結果顧璇他們幾個因為違例乘轎在長安門外戴枷示眾,差

點把命都丟了;還有那位除夕致仕的左都御史張敷華,船到徐州莫名傾覆,好懸

沒淹死,鬼知道是不是真得撞了什么礁石,劉瑾做事已不能用官場常理度之。

張升望天喟然,「國事如此,不如歸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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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雍坊,灰廠小巷,李閣老胡同。

下朝的李東陽甫一下轎,便看見許多人圍在府門前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怎么回事?」李東陽見其中不乏士子儒生,心中奇怪,進門便問。

家人支支吾吾遞過一張白紙告示「老爺,今晨不知何人在府門上貼了這個。

「揭帖?」李東陽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大門上也會被人貼了這個東西,拿過

來一看,是一首七絕詩:

文名應與斗山齊,伴食中書日已西。

回首湘江春草綠,鷓鴣啼罷子規啼。

「鷓鴣

啼罷子規啼……」李東陽默念一遍,嘴角邊浮起一絲苦笑道:「這是

譏諷老夫」行不得也哥哥「,」不如歸去「呀。

「老爺,南都太常少卿羅大人有信來。

」家人又呈上一封信來。

「哦,羅景鳴來信了。

」李東陽隨即開懷,羅玘是他得意門生,受他舉薦升

任留都少卿,已有段時日未通鴻雁了。

李府書房,燭光漸殘。

信箋無聲地由指尖滑落,李東陽懵然無知,只是回味著信中數語:公既助紂

為虐,吾與公再無師徒之誼,官身前途為公薦所得,願請削籍償之。

「呵呵……」李東陽扭頭看看案幾上的那張揭帖,神情復雜,「行不得也,

不如歸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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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二年閏正月初八日,工部尚書曾鑒進榮祿大夫致仕。

正德二年閏正月十七日,禮部尚書張升進太子太保致仕。

正德二年閏正月十九日,有旨傳出:令吏、兵二部,凡進退文武官,先於劉

瑾處詳議,內外奏章,悉呈之。

注:齊世美歷史上是弘治十六年病逝,為了劇情沖突讓他多活兩年,仁和公

主和他的墓確實在南海子小紅門,算是明代親王公主墓xué里的少數個例,在她之

前只有朱棣的永安公主葬在了北京房山,其他大多數人陵寢都在西山。

另外不用替丁二cào心修陵花多少銀子,歷史上仁和公主墓折價銀一千六百九

十兩,她妹妹德清公主的墳折價銀一萬六千二百兩,以後公主駙馬墳一般是一萬

四千兩的標准,看著差距挺大,實際上里面貓膩很多,萬歷為自己的同母妹永寧

公主(《獨行侍衛》里的女主)修墳,特旨加恩共兩萬四千兩,工部一個姓賀的

郎中不信邪,免去各家參與,自己主持修墳,結果修成後「金井並席殿五十余間,

計費僅三百三十兩有奇」,只能說一句:明晚期工程項目真特么黑。

第三百三十章·刑部大街

北鎮撫司。

丁壽在自己的簽押房內痛苦地揉著太陽xué,案前站著的錢寧和杜星野同樣愁

容滿面。

「還查不出人來么?」丁壽問。

二人搖頭。

「這小子也是倒霉催的,李閣老都不願聲張此事,那幫酸子偏偏傳得滿城風

雨,惹得劉公震怒,非要查出人來不可。

」丁壽想起來就頭疼。

「匿名揭帖這事有幾個會對人明言,都下最不缺的便是這般無事生風的文人

士子,國子監里便養著幾千號吃飽沒事干的,屬下等確實無從下手。

」錢寧也開

始訴苦。

「朝廷月給廩餼,竟養些這般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窮酸書生,一天到

晚給咱爺們找事。

丁壽越說越是火大,「不行,這事不能光落到錦衣衛頭上,三法司那邊也該

動彈動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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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法司衙門並不和其余衙門公署一般在長安街南大明門兩側辦公,而是坐落

在西城距離蠟燭寺不遠的刑部大街上。

丁壽等一干錦衣衛的馬匹剛到三法司牌樓前,便被一群看熱鬧的吃瓜群眾給

擋住了。

「怎么回事?過去看看。

」丁壽示意。

打聽消息的錦衣衛很快過來回話,「衛帥,巡按御史王時中戴重枷在都察院

前示眾,王妻過來探視,見其夫病重,一時大慟,攔著劉都堂的轎子哭求喊冤。

「王時中?是他呀。

」丁壽恍然想起,前幾天江彬給他的信中提到過一筆,

御史王時中巡按宣大,嚴刑峻法,宣府守備以下武官被他一口氣逮了上百,宣府

武官人心浮動,江彬也求他幫忙活動下位置,遠離是非之地,不過還沒等他動手,

丘聚的東廠便得到消息,將王時中給拿到詔獄了。

最近的北鎮撫司里進進出出的好不熱鬧,丘聚為了幫劉瑾立威可是下了死力,

東廠番子無所不用其極,問題是東廠沒有監獄,拿了人直接往鎮撫司一塞,搞得

詔獄里都快人滿為患了。

說心里話,丁壽是覺得王時中確實有些冤枉,他拿人也是有憑有據,不過動

靜實在搞得太大,江彬那本鄉本土的都不願在宣府待了,估計也是被bī得走投無

路了。

不過這事關系不到二爺身上,你東廠拿人,我錦衣衛就關著,該廷杖廷杖,

該除名除名,反正這些人和自己都沒什么交情,誰教你們倒霉犯人手上了呢,不

過劉宇的轎子被人攔了這么開心的事,丁二怎能不去看個熱鬧,在宣府閃了老子

那一下,而今可還記著呢。

「劉都堂,你與拙夫在宣府共事,當曉得他的為人,他實在是冤枉啊!」

一個婦人跪地扯著劉宇官袍不撒手,嚎啕痛哭,二人不遠處一個去了官服的

中年男子頸帶重枷,神色萎靡,奄奄一息。

「王夫人,你這樣子成何體統!」

劉宇扯了幾下官服下擺,沒有抽開,若是丁壽易地而處,估計就直接動手推

開了,若是婦人有幾分姿色,少不得還會趁機占上一把便宜,可他劉至大在眾目

睽睽下還干不出這不要臉的事來。

「王夫人,劉某也是愛莫能助,好在禁中有令,尊夫枷滿一月便可開釋,你

且寬心等待幾日,便可夫妻團聚……」劉宇無奈,只得放下身段勸解。

怎料王妻也是個潑辣性子,見哭求無望,當即跳了起來,「放pì,你看我家

相公可還撐得到一個月!」

「王夫人,你也是詩禮人家,怎可出語如此粗俗,與市井潑婦何異!」劉宇

瞪起了眼睛。

「呸!」剛擺出一副官威的劉宇便被迎面一口濃痰噴得斯文掃地。

王妻猶嫌不足,喋喋不休道:「我家相公要是有個好歹,老娘我也不活了,

還談什么斯文體統!劉宇,我告訴你,你今日若不放了我家官人,老娘便把你那

些臟事全抖落出來。

「笑話,本院堂堂正正,有何臟私可被你指責。

」劉宇一派正氣凜然。

王妻冷笑,「你總督宣大時,不止一次囑托我家相公對屬下贓官wū吏網開一

面,難道忘了不成?可要老娘把那些人名一一列舉出來。

劉宇重重咳了一聲掩飾臉上尷尬,放緩語氣道:「王夫人休要道聽途說一些

無影之事,道夫兄境遇劉某感同身受,只是劉某人微言輕,便是有心也是無力呀

……」

「我打你個有心無力的老悖晦!」王妻上前一把揪住劉宇胡子,「天下人誰

不知道你對劉瑾吮疽舐痔,朋比為jiān,現而今跟我說什么有心無力?!!愛莫能

助?!!」

「你個瘋婆子!以下犯上,該當何罪,左右與我……哎呀!」劉都堂的一副

美髯就此不保。

都察院的衙役此時也顧不得男女大防,紛紛上前拉扯,怎奈王妻如今發了性

子,誰人也捂不住。

「來呀,來呀,劉宇,你今日不殺了老娘,明日我便去敲登聞鼓,讓你去給

我相公陪綁!!」

劉宇心里叫苦,好好的回來接掌什么都察院,說得好聽一院都堂,位列九卿,

下轄十三道監察御史一百一十人巡查天下,可這幫言官噴子們瘋起來誰能攔得住,

天知道哪天就搞出個大新聞,到時替他們背鍋也就算了,這連家中婆娘也這般潑

辣,這大明天下還有沒有個老實人當官的地方了。

好不容易手下人將王妻拉開,劉宇心疼地整理自己這副保養得宜的美髯,冷

不丁抬頭看見了抻脖看熱鬧的丁壽。

也怪丁二爺騎著蒼龍駒太過顯眼,比旁人都高出一頭,他又笑得最肆無忌憚,

在人群里十分扎眼。

王妻被拉開後並不罷手,呼呼喘了幾口氣便要再戰,猛然聽劉宇道:「王夫

人且慢,尊夫而今是被羈押詔獄之中,這位大人便是當今緹帥丁南山,位高權重,

分屬應當,營救道夫兄一事還要著落在他身上。

丁壽正被場中鬧劇引得咧嘴大笑,劉宇呀劉宇,你也有今天,王時中的老婆

果然是個人物,就是這罵得形容詞有些……反胃。

正看得開心的丁二爺突然被劉宇禍水東引,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便見王妻猛

然轉頭,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丁壽心里咯噔一下:劉宇,你大爺的!!

第三百三十一章·用人之道

劉瑾府門前公卿車馬雲集,比之大柵欄還要熱鬧幾分。

丁壽身份不同,到劉府從來都是徑直而入,進了劉府大堂,堂上除了劉瑾外

還有一人。

「壽哥兒來了,自己坐。

」劉瑾隨口招呼道。

「下官見過緹帥。

」堂上立著的中年人見了丁壽頗為緊張。

丁壽見這位鼻直口方,相貌端然,瞧著有幾分面熟,像是哪里見過。

「好了,韓福,你這右副都御使的官職品級不比他低,不用這般委屈。

」劉

瑾不以為然道。

「喔,韓德夫,韓副憲,您怎么出來了?」

丁壽一拍腦袋想起這位了,都察院右副都御使韓福,也是前陣子被丘聚的東

廠執拿進詔獄的。

韓福聞言臉色尷尬,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倒是劉瑾給解了圍。

「韓福與咱家是西安同鄉,坐罪下獄竟然不知知會咱家一聲,還是治下百姓

上京鳴冤,才教咱家得了風聲,你是多不願認咱這個鄉黨?」

韓福嚇得慌忙跪下,「下官不敢,下官巡撫河間確有過處,罪有應得,實在

不敢麻煩公公。

「你擅調驛馬確是不該,但究其本意也是為了cào練州縣民壯,而今京畿盜賊

四起,也算權宜之計,奪俸兩月買個教訓吧。

」劉瑾道,「可有異議?」

「是,下官知罪,無話可說。

」韓福俯首道。

「別忙,事還沒完。

」劉瑾在榻上盤起一條腿。

韓福立即緊張起來,不知還要被如何發落。

「你在大名府任上,jiān盜屏跡,道不拾遺,政績為畿輔之冠,巡撫河間,能

聲顯著,可稱干吏,正巧戶部左侍郎顧佐補了韓文的缺,你補了他的吧。

劉瑾說得輕松,韓福卻如遭雷殛,目瞪口呆。

「怎么,對這官位不滿意?」劉瑾眼睛一翻,寒光閃閃。

「不敢,公公援手提拔之恩,下官必涌泉相報。

」韓福再度跪倒,以頭觸地。

「你報答的不是咱家,是陛下和朝廷社稷。

」劉瑾語氣放緩,「好了,回去

吧,別讓家里人再擔心了。

韓福稱是,感激涕零的轉身離去。

「公公,我……」

丁壽想要說話,被劉瑾止住,「你且等等,老姜,下個人是誰?」

劉瑾府上老家人在堂下回報:「回老爺,是太仆寺卿屈直。

「華yīn人,又是個同鄉。

」劉瑾轉對丁壽笑語道。

「公公,我的事沒幾句話……」

「那就不妨再等等。

」看丁壽一臉不情願,劉瑾搖頭苦笑,「老姜,讓後面

的人今兒別等了,屈直是最後一個。

「怎么樣,能等咱家一會兒了?」

「公公您隨意。

」丁壽陪個笑臉。

屈直年近五旬,白凈面皮,氣度軒昂,相比韓福的唯唯諾諾,身上多了幾分

傲物之態。

「太仆寺卿屈直見過公公。

」屈直略一拱手,便是見禮,「不知公公見召,

所為何事?」

「屈道伸,你的事犯啦!」劉瑾突然厲聲大喝。

屈直淡然一笑,「本官立身持正,公事唯謹,不知犯了何罪?」

「你可知這段時日有多少中使揪你的過錯,咱家耳朵都guàn滿了。

」劉瑾冰冷

的眼神上下審視一番,「若是此時向咱家跪哭求饒,看在同鄉份上,還可救你一

命。

「不必,太仆寺執掌天下馬政,中使請托攬納,恕難如願,劉公若要以此見

罪,廷杖還是削籍,悉聽尊便。

」屈直昂然不屈。

「好一個屈道伸,寧折不彎,不愧我關中子弟。

」劉瑾撫掌大笑。

突如其來的變化,終讓屈直一怔,「劉公此番不為見罪?」

「秉公而行,據理力爭,談何見罪。

」劉瑾蕭然長笑,「幾個宵小讒言,咱

家還分得清是非。

「那是為了何事?」屈直疑惑不解。

「東南為國朝財賦重地,而今卻海商猖獗,長此以往恐有內外勾連,貽禍海

疆之舉,屈大人為官剛直不阿,執法不撓,又有浙江清吏司主事的履歷,咱家欲

擢尊駕為浙江按察使一職,可有膽量就任?」

屈直緊鎖眉峰,沉吟不語。

劉瑾淡然道:「浙江人文薈萃,遍地衣冠世家,屈太仆若有難處,不妨明言

一二。

「劉公不必激將,為國效力,前途便是刀山火海,屈某也無絲毫猶豫,只是

……」屈直凝視劉瑾,「屈某官職為朝廷所授,不會因此加官而感激公公。

劉瑾哈哈大笑,「尊駕若能記住」為國效力「四字,咱家足感盛情,豈敢妄

想其他。

屈直躬身深施一禮,扭身而去。

「壽哥兒,可看出了什么?」劉瑾轉首看向丁壽。

「公公恩威並施,馭人有術。

」丁壽道。

「你呀,」劉瑾遙指丁壽,「可是覺得咱家以高官厚祿拉攏韓福,復又以朝

廷大義驅使屈直,是言不由衷,私結黨羽之行?」

「小子不敢。

」丁壽笑道,心說您老做得還不明顯么。

「隨你怎么想吧,若你能學到這些也盡夠受用了。

」劉瑾懶得解釋,「找咱

家什么事?」

丁壽嘆了口氣,將王時中的事說了一番,「王時中確是病重垂危,總不好枷

出人命,您看是不是放他一馬。

「你收王家好處了?」劉瑾問道。

「絕對沒有。

」丁壽大呼冤枉。

「那就是王時中的夫人有幾分姿色?不然你這小子怎會干這無利不起早的

賣。

」劉瑾眼角笑意洋溢。

丁壽才喝的一口茶噴了出來,「公公你能不這么門縫里瞧人么,王時中的事

情小子查過了,他抓的那些武臣有憑有據,丘公公這事辦得……cào切了些,如今

他罪也受了,放便放了吧。

「你覺得王時中冤枉?」

丁壽坦然點頭。

「咱家也喜歡清官,可水至清則無魚呀。

」劉瑾喟然長吁,「咱家貶斥韓文,

bī曾鑒等人致仕,看著驚天動地,但六部卿佐仍在,部務未有絲毫耽擱,可王時

中搞得這一出呢?」

「宣府守備以下以贓敗之事一體緝拿百余武臣,搞得人人自危,若是此時韃

子來犯,宣府邊堡如同虛設,難道讓他王時中上陣殺敵么!」

「韓福專擅,但有撫土安民之能,親民官任上均有政績,咱家用他梳理戶部;

屈直剛直過甚,其刑名任上卻案無滯獄,聲名籍籍,咱家以其鐵腕整肅東南,所

謂用人如器,各取所長,王時中眼中只見人過,未識其能,此等人物留他何用?

死又何惜?」

「可他……」

「不錯,他當初本意也是為激揚各處分守,可天下間好心辦壞事的例子還少

么?」劉瑾反詰。

「聽您這么說,小子都覺得他該死了。

」和王時中非親非故的,丁壽覺得仁

至義盡,沒必要再把老太監惹毛了。

劉瑾哂笑,「你小子的面子咱家還是會給的,將王時中去了大枷,謫戍遼東

鐵嶺衛吧。

「小子謝公公賞面。

」丁壽道了聲謝,喜笑顏開。

待丁壽離去,劉瑾笑容收斂。

「大小臣僚見王時中苦楚,卒不敢發一言以脫其罪,唯緹帥丁壽仗義執言,

怒斥權閹,遂全其命……」

劉瑾擱筆,幽幽一嘆。

注:(近幸)攬納請托,百計求中,(屈)直力禁之。

近幸共譖於權瑾,瑾

察得其情,亦雅重之,譖者失氣(《陝西通志》卷二《人物》)

(韓)福強結干吏,所在著能聲。

至是受挫,為瑾所拔擢,遂jīng心事瑾,為

效力(《明史》卷三六)

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里說救王時中的是李東陽,《武宗實錄》里則寫明

了是劉宇幫的忙,原因么「(王時中)妻往省,都御史劉宇過之,妻傷泣且大詬,

宇不得已為之」,敢對著左都御史大罵,只能說王時中這媳婦真彪悍。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