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4(1 / 2)

鼎食之家 樂蜀 3092 字 2020-07-29

暗黑期再一次降臨了。傳統觀念沉甸甸地壓在倫克納肩上,他幾乎能感受到那種分量。對傳統派而言—內心深處,他永遠是個傳統派—生死各依其時,循環往復,周而復始,應當遵照太陽的循環安排自己的生活。

到現在,倫克納已經活過了兩個光明期,是個老家伙了。上一個暗黑期降臨時,他還是個年輕人,世間正上演著一場大戰,他的祖國存亡未卜。可這一次呢?全球爆發了一連串小規模戰爭,但主要大國還沒有卷進去。如果出現大國參戰的局面,他倫克納至少要承擔一部分責任。幸好沒有—這也有他的一份貢獻,他喜歡這么想。

反正,循環往復的舊日生活已經分崩離析,一去不復返了。倫克納朝替他開門的軍士點點頭,踏上蒙著一層霜的石板路。他穿著厚厚的靴子,厚厚的外套,厚厚的袖套,可寒氣仍舊咬得他指尖生疼。雖然穿了御寒服,氣管還是被寒氣刺激得陣陣作痛。普林塞頓四周山丘環繞,將大雪擋在外面。抵御風雪的山丘,加上豐富的水資源,所以每次循環,人們都會重建這座城市。現在是夏日午後,但你得東張西望好一陣子才能發現那個從前的太陽,現在的黯淡圓盤。世界早已告別了溫和的漸暗期,甚至告別了暗黑初期,即將進人熱量的大坍縮。到那時,風暴將會有氣無力地一圈圈盤旋,擠掉空氣中最後一絲水分,為更加寒冷的時期打開大門,最終進人全球的徹底死寂。早些世代里,到這個階段,除了戰士之外,所有人都已進人了淵數。就算在他那個世代,大戰期間,也只有最頑強、最曉勇的坑道戰士才會在暗黑期的這個階段堅持戰斗。可現在—唔,軍人當然少不了,倫克納身邊就圍著一隊他的警衛兵,連昂德希爾大宅里負責警衛的人這會兒都穿上了軍服。跟從前不同的是,這些人不是保護人民免受暗黑初期劫掠者侵害的衛士,最後一道防線。普林塞頓人來人往!新建的暗黑寓所里填滿了人。倫克納從來沒見過這座城市如此繁忙。

大家的情緒呢?近於歇斯底里的恐懼,達到極點的狂喜。兩種情緒常常同時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生意興旺極了。就在兩天前,興隆軟件買下了普林塞頓銀行的控股權。那些搞軟件的,肯定掏空了興隆公司的老底,把錢投進自己屁都不懂的行當。真是發瘋—跟時代精神倒挺合拍。

在山頂大宅門口那會兒,倫克納的警衛不得不用力推操,這才在人群中給他開辟出一條通道。記者甚至擠進了大門,頭頂上的氦氣球吊著他們小小的四色照相機。他們不可能知道倫克納的身份,可他們瞧見了他的警衛,還有他前去的方向。

「先生,您能不能告訴我們……」

「南國是否已經威脅要先發制人?」這一位拽著他的氣球上的拉線,讓氣球下降,把照相機懸在倫克納眼睛上方。

倫克納抬起前肢,誇張地聳了聳肩。「我怎么知道?我只是個軍士長。」事實上,他的確只是個軍士長,不過軍銜在這兒沒有任何意義。軍隊各部門的協調靠的是一伙什么軍銜都沒有的人。年輕時他就知道這伙人的重要,那時覺得那些人離他無比遙遠,跟國王本人似的。現在……現在他忙得連拜訪朋友都要掐著時間,精確到分,免得耽擱他作出生死決策的寶貴時間。他的回答只讓記者頓了一瞬,剛夠讓他們一行人走進大門。爬上石階的昂納白只見身後的記者們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到明天,他的名字可就上了他們的大人物名單了。唔,不是還有一段時間,大家都覺得山頂大宅只不過是大學的一幢豪華的附屬建築嗎?這些年來,這種偽裝早已盪然無存。這會兒,新聞界已經自以為對舍坎納的底細了如指掌了。

進了嵌著裝甲型玻璃的大門後,再沒有人擋住他問這問那了。一下子安靜下來,宅子里暖烘烘的,外套和腿套穿不住了。昂納白正脫著御寒服,只見昂德希爾站在記者看不見的拐角那兒,手里牽著他的引路蟲。要是在過去,舍克准會到大門外來迎接他。就算是名氣最大的時候,他也毫無顧忌,從不擔心拋頭露面。可現在,史密斯的警衛人員把他管得死死的。

「喂,舍克,我來了。」只要你叫我,我沒有不來的。幾十年了,舍克的新點子一個接一個,每一個都比上一個更加瘋狂—而且再一次改變了世界。但現在,舍克已經不是原先的舍克了。五年前,在卡羅利加,將軍第一次向他發出這種警告。那以後發生的事只有小道消息。舍坎納已經不搞研究了,他的反重力研究顯然沒搞出名堂來。而金德雷國卻發射了依靠反重力物質的飄浮式衛星。老天啊!

「謝謝,倫克。」他的笑容緊張兮兮,一閃即逝,「小維多利亞說你會來,我……」

「維基?她在家?」

「沒錯!在宅子里什么地方。你會見到她的。」舍克引著倫克納和他的警衛沿著走廊向里走,一路說著小維多利亞和其他孩子們:傑里布的研究,最小的兩個孩子的基礎教育。倫克納極力想像他們現在都是什么模樣。從那起綁架算起,十七年了……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那些孩子們。一行人浩浩盪盪走在走廊里。引路蟲領著舍坎納,舍坎納領著倫克納,後面跟著倫克納的警衛。昂德希爾不斷向左偏,全靠莫比拉著引路繩輕輕拽他。這種平衡功能失調不是大腦出了毛病,跟他的哆嗦一樣,這是一種神經官能症。深人暗黑的冒險使他成為那次大戰結束之後很久才出現的傷員。他現在的模樣、說話的樣子,比他的實際年齡老整整一代。

舍坎納在一台電梯前停下。昂納白記得上次來時還沒有這玩意兒。「瞧著,倫克··一按九,莫比。」引路蟲伸出一只長長的、毛茸茸的前肢,肢尖有點沒把握地在空中懸了一會兒,然後捅了捅電梯門上標著『`9」的窄槽,「他們說引路蟲不可能識數。莫比和我,我們正在下這個功夫。」

隨從們沒跟上來,電梯里一路向上的只有他們倆—加上莫比。直到這時,舍坎納好像才放松下來,哆嗦得不那么厲害了。他輕輕拍著莫比的後背,不像剛才那樣緊緊抓住引路繩不放了。「我要說的,只能咱們倆之間說說,軍士長。」

昂納白一抬眼,「我的警衛有許可令,可以接觸最高機密,許多情報都……」

昂德希爾抬起一只手。天花板上的燈光映照下,他的眼睛閃閃發亮。往日的天才仿佛又在這些眼睛里復活了。「這次……不一樣。這件事,我好早以前就想告訴你了。現在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電梯減速,停下,門開了。舍坎納讓電梯一直開上了山頂。「我把我的辦公室搬到這上面來了。以前是維基的,可現在她參軍了,於是大大方方地把這地方送給了我。」這條走廊以前在戶外。倫克納還記得,在這兒可以看見孩子們玩耍的小園子,現在卻被玻璃封死了。厚重的玻璃非常結實,即使在大氣層完全化為積雪之後也不會碎裂。一陣電動馬達的嗡嗡聲,門滑開了。舍坎納抬手請他的朋友進去。里面一扇扇高窗,俯瞰著城市。小維多利亞的房間可真不壞啊,成了舍坎納的辦公室以後卻一片狼藉。角落里放著過去那個炮彈殼兼玩具屋,還有一個供莫比睡卧的棲架。房間最顯眼的地方到處是處理器和高清晰顯示器,上面的圖像是皇家山林的景色。倫克見過真實風景,圖像的色彩之怪誕,跟真正的皇家山林幾乎沒什么關系,只能稱之為超現實:幽暗的林中峽谷,但到處是一塊塊斑斑駁駁的慘白色;凍雨掠過冰山(從前的火山口),冰山和凍雨都是熔岩冷卻後的死灰色。這些畫面啊,簡直是發瘋犯傻的……影像魔法。

倫克納停住腳步,朝那一大片亂七八糟的顏色揮揮手,「真讓人大開眼界,舍克。不過,好像顏色沒調好。」

「噢,調好了,特別調過的。反正,畫面的內在含意沒變。」舍克爬上控制台邊的棲架,好像重新打量著這些畫面,「哎喲,顏色確實挺嘈雜。不過用不了多久,你就習慣了,視而不見·…。倫克納,咱們現在有許多困難,但深人一步,這些困難其實比顯露出來的更嚴重。這你想過沒有?」

「我怎么知道?什么都是新情況。」昂納白肩背一聾拉,「是啊,糟透了,還在越變越糟。南國的形勢成了噩夢,當時我們最擔心的就是這種噩夢。他們有了核武器,可能兩百件,還有投射系統。為了跟發達國家搞軍備競賽,他們簡直把國家弄得一窮二白。」

「讓自己窮得叮當響,僅僅是為了干掉我們?」

三十五年前,舍克便瞧出了端倪,或者說看出了大概。這會兒他又開始提他那些傻問題了。「不,」昂納白道,幾乎帶上了教訓的語氣,「至少最初的目的不是這個。他們當時想的是建立一個工業一農業基地,進人暗黑期後仍然可以保持運轉。結果失敗了,其產品只夠維持一兩個城市,加上一兩個師的部隊。到現在,南國已經深陷暗黑期,比全球其他地區快五年。南極那邊已經開始刮干燥咫風了。」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南方也只是個勉強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產糧期只有不多的幾年時間。但那個地區的礦產資源極為豐富。最近五個世代里,南方人一直在遭受北方的礦產公司的剝削。盤剝日甚一日,大公司每個世代都比上個世代更加貪婪。到了這個世代,那里出現了一個主權國家。南國對北方和即將到來的暗黑期極度恐懼,「他們不惜代價,想一步跨人核能時代。花了血本,連淵數補給都十分不足。」

「而金德雷國正在不斷影響他們,毒化他們最初的良好意願。」

「是這樣。」佩杜雷是個天才。暗殺、威嚇、煽動恐懼情緒—只要是邪惡手段,佩杜雷無不精通。於是,南國政府漸漸認定,准備在暗黑期猛撲過來的是協和國,「媒體的分析很可能是正確的,舍克。南國也許會對咱們實施核打擊。」

倫克納的目光越過舍坎納那些顯示著俗艷畫面的顯示器,投向遠方。從這里可以俯瞰普林塞頓。即使在空氣凝結之後,城市的許多建築仍然可以居住,比如這幢山頂大宅。它們能夠承受氣壓的改變,也有足夠的能源支撐。除了極少部分,整座城市並沒有轉入地下深處。以近乎瘋狂的速度,拼命施工十五年,協和國的城市才做到了今天這一步,可以使人民清醒地度過黑暗期,活著。但他們離地表太近了。只要核戰爭爆發,用不了多久,他們便會死去。核技術的開發過程中也有倫克納的一份功勞,這些技術創造了奇跡……可現在,我們比從前任何時間更加岌岌可危。現在需要的是更多的奇跡。倫克納和其他人,數以百萬計,正拼命奮斗,以求實現這些近乎不可能的奇跡。最近三十天里,昂納白平均每天只睡三個小時。來這兒和昂德希爾聊天,代價是放棄一個計劃會、一次工程檢查。我到這里來是為了友情……還是指望舍詳見五十一章。克能再一次拯救我們大家?

昂德希爾抬起前肢,敲敲自己的腦門。「你……你想過沒有,我們的困境,會不會有其他……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