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廟的名,人的影(1 / 2)

慶余年 貓膩 4896 字 2020-07-29

</br>第一百一十章廟的名,人的影

「為天下蒼生,請您安息。」

在雨中聽到這句話,范閑止不住地笑了起來,笑的並不如何誇張,那半張露在帽外的清秀面容,唇角微微翹起,帶著一絲不屑,一絲荒唐。這是他最真實的內心反應,大概連他也沒有想過,在雨中入慶廟,居然會遇見這些苦修士,而且這些苦修士所表露出來的氣質,竟是那樣的怪異。

神廟是什么?天底下沒有幾個人知道,唯一對那個縹渺的所在有所了解的,毫無疑問是陪伴著肖恩死去的范閑。在重生後的日子里,他不僅一次地去猜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一直沒有什么根本性地揭示。這個世界上侍奉神廟的祭祀,苦修士或者說僧侶,范閑知道很多,其中最出名的,毫無疑問是北齊國師,天一道的執掌人,苦荷大師。然而即便是苦荷大師,想來也從來不會認為自己稟承了神廟的意志,憐惜蒼生勞苦,便要代天行罰。

眼前這些雨中的苦修士卻極為認真,極為堅毅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由不得范閑不暗自冷笑。

「為何必須是我安息,而不是另外的人安息?」范閑緩緩斂了臉上的笑容,看著身周的苦修士平靜問道:「世上若真有神,想必在他的眼中,眾生必是平等,既是如此,為何你們卻要針對我?莫非侍奉神廟的苦修士們……也只不過是欺軟怕硬的鼠輩?」

這些譏諷的話語很明顯對於那些苦修士們沒有任何作用,他們依然平靜地跪在范閑的身周,看著像是在膜拜他,然而那股已然凝成一體的精純氣息,已經將范閑的身形牢牢地控制在了場間。

「讓我入宮請罪並不難,只是我需要一個解釋,為什么罪人是我?」范閑緩緩扯落連著衣領的雨帽。任由微弱地雨滴緩緩地在他平滑的黑上流下,認真說道:「我原先並不知道默默無聞的你們,竟是這種狂熱者,我也能明白你們沒有說出口的那些意思,不外乎是為了一統天下,消彌連綿數十年的不安與戰火,讓黎民百姓能夠謀一安樂日子……但我不理解,你們憑什么判定那個男人。就一定能夠完美地實踐你們的盼望,執行神廟的意旨?」

范閑微微轉了轉身子,然後感覺到四周的凝重氣息就像活物一般,隨之偏轉,十分順滑流暢,沒有一絲凝滯,也沒有露出一絲可以利用地漏洞。他的眉頭微微一挑,著實沒有想到。這些苦修士們聯起手來,竟真的可以將個體的實勢之境融合起來,形成這樣強大的力量。

或許這便是皇帝陛下在這段時間內,將這些外表木然,內心狂熱的苦修士召回京都的原因吧。

自入慶廟第一步起。范閑若想擺脫這些苦修士的圍困,應該是在第一時間內就做出反應,然而他卻已經錯過了那個機會,陷入了重圍之中。這也許是他低估了苦修士們地力量。但更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想和這些苦修士們談一談,從而憑籍這些談話,了解一些他極想了解的事情,比如慶廟的苦修士們為什么一力扶佐慶帝,全然不顧這些年朝廷皇宮對慶廟的壓榨,以及……皇帝陛下和那座虛無縹渺的神廟,到底有沒有什么關系。

雨中十幾名苦修士改跪姿為盤坐,依然將站立地范閑圍在正中。他們的面色木然,似乎早已不為外物所縈懷。許久的沉默,或許這些苦修士們依然希望這位范公子能夠被自己說服,而不至於讓眼看著便要一統江山的慶國就此陷入動盪之中,所以一個聲音就在范閑地正前方響了起來。

一名苦修士雙手合什,雨珠掛在他無力的睫毛上,悠悠說道:「陛下是得了天啟之人,我等行走者當助陛下一統天下。造福萬民。」

「天啟?什么時候?」范閑負手於背後。面色不變,盯著那名苦修士蒼老的面容問道。他很輕易便看出場間這些苦修士們的年紀都已經不小了。

「數十年前。」一個聲音從范閑的側後方響了起來,回答的極為模糊,然而范閑雙眼微眯,卻開始快地思考起來。

「有使者向你們傳達了神廟的意旨?」范閑問道。

「是。」這次回答的是另一名苦修士,他回答地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然而這個回答卻讓范閑的眼睛眯的更厲害了。

神廟偶有使者巡示人間,這本身便是這片大6最大的秘密之一,如果他不是自幼在五竹叔的身邊長大,又從肖恩陳萍萍的身上知曉了那么多的秘密,斷然問不出這些話,然而……這些苦修士們從范閑聽到了使者這個詞,卻並不如何詫異,似乎他們早就料到范閑知道神廟的一些秘密,這件事情卻令范閑詫異起來。

「可是大祭祀死了,三石也死了,大東山上你們地同伴也……都死了。」范閑很平靜地繼續開口,但是即便是秋雨也掩不住他語調里地那抹惡毒和嘲諷。

「有誰會不死呢?」

「那為什么你們不死?」

「因為陛下還需要我們。」

「聽上去,你們很像我家樓子里的姑娘。」

雨中慶廟里地氣氛很奇妙,范閑一直平靜而連續地問著問題,而這些坐於四周圍住他的苦修士們卻是分別回答著問題,回答的木然沉穩,秩序井然,依次開口,場間十六人,有若一人回答。

范閑的心漸漸沉了下來,看來這些古怪的苦修士們長年苦修,心意相通之術已經到了某種強悍的境界,而更令他寒冷的,是關於神廟使者的那些信息。

神廟使者最近一次來到人間,自然是慶歷五年的那一次,這位使者從南方登岸,一路如野獸一般漠然習得人類社會的風俗習慣。在這種習慣的過程里,慶國南方地州郡。有很多人都死在了這位使者的手上,或許只是習慣性的淡漠生命,或許是這位使者要遮掩自己的存在的消息,總而言之,當時的刑部十三衙門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沒有能夠摸到了名神秘使者的衣衫一角。

慶國朝廷當時只將此人看做一名武藝絕頂地凶徒,而不知道他真實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後來刑部向監察院求援。言冰雲慎重其事,向范閑借虎衛。

然而監察院還沒有來得及出手,這名神廟使者便已經來到了京都,來到了范府旁邊的巷子里,被五竹攔截在了一家面攤旁。

一場布衣宗師戰後,神廟使者身死,五竹重傷,自此失蹤。於大東山上養傷數載。而這名神廟使者的遺骸,被焚燒於……慶廟。

范閑的目光透過雨簾,向著慶廟後方的那塊荒坪望去,目光微寒,想著那日陛下與大祭祀看著火堆里神廟使者的場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言語。

慶廟大祭祀往年一直在慶國南方沼澤蠻荒之地傳道,卻恰巧於神廟使者入京前不久歸京,然後便在這名使者融於大火之後不久。便因為重病纏身而亡。

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至少范閑不信。五竹叔受傷的事情,神廟使者降世,都是他後來才知道地,用了許久的時間,也只隱約查到了這里,但至少證明了,皇帝陛下肯定是通過慶廟的大祭祀。與那位來自神廟的使者,達成了某種協議。

慶歷五年時,皇帝陛下希望用自己的私生子為餌,引誘這名神廟使者和五竹叔同歸於盡,只是他並沒有達成目標,為了掩埋此事,為了不讓范閑知道此事,大祭祀……必須死了。

范閑收回了目光。看著面前地苦修士們。很自然地想到了所謂天啟,所謂神廟使者所傳達的意志。那一位使者想必便是二十二年前,來到慶國的那一位。

如今看來,那位使者不僅僅是將五竹叔調離了京都,而且還代表那個虛無縹渺的神廟,與皇帝達成了某種合作。

皇帝與神廟地合作?范閑的眉頭皺了起來,第一次的合作殺死了葉輕眉,第二次的合作險些殺死了五竹叔……所有的事情其實已經非常清楚了,唯一不清楚地,只是那個名義上不干涉世事的神廟,為什么會在人間做出這樣的選擇。

此時在慶廟里圍困范閑的苦修士年紀都已經有些蒼老了,二十幾年前,他們便已經獲知了神廟地意志,在狂喜之余,極為忠誠地投入了為慶帝功業服務的隊伍之中,這二十幾年里,他們行走於民間,傳播著……應該是向善……的教化,一簞食,一瓢飲,過著辛苦卻又安樂的日子,同時……想必也在替皇帝當密探。

如今東夷城已服,內亂已平,陳萍萍已死,風調雨順,民心平順,國富兵強,慶國實力已致顛峰,除了范閑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任何能夠阻止慶帝一統天下的步伐,所以這些苦修士回到了京都,准備迎接那光彩奪目的一刻。

所以苦修士們想勸服范閑為了這個偉大的事業,忘卻自己的私仇,為了天下地公義,忘卻一個人地悲傷。

范閑孤獨地站在雨里,雨水雖然微細,但依然漸漸打濕了他的衣裳。這些苦修士們很坦率地向他講述了這二十年里他們地所行所為,解釋了隱在慶國歷史背後的那些秘辛,因為他們是真心誠意地想勸服他,想用神廟的意志,民心的歸順,大勢的趨向,來說服范閑不要與皇帝陛下為敵。

因為陛下是天擇的明君,世間的共主。

「都是扯淡。」范閑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著身周對自己苦苦懇求的苦修士們,說道:「這些和我究竟有什么關系?我只是陛下的一位臣子……不對,我現在只是一介草民,我想天下人誰來看,都不會認為我會影響到天下的大勢,諸位非我逼我入宮,或是押我入土,是不是有些反應過度?」

苦修士們互望了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慎重和決心,他們自然是不相信范閑說的這句話,其中一人望著范閑誠懇說道:「因為您……是她的兒子。」

范閑默然,終於知道今天慶廟里的大陣仗究竟是怎樣而來了,如果是慶廟里地這些苦修士們忠心侍奉神廟,將皇帝陛下當成天擇的領袖,那毫無疑問,葉輕眉。這位逃離神廟,曾經偷了神廟里很多東西的小姑娘,當然是他們最大的敵人。或許這些苦修士並不了解內情,也不需要了解內情,只需要那位二十幾年前的神廟使者給葉輕眉的行為定下性質,他們便深深忌憚於那位敢於蔑視神廟的女子。

這種忌憚一直延續到二十幾年後,延續到了范閑的身上。

「如果你們殺了我,陛下會怎么想?」范閑微笑問道:「我想他一定很不願意看到自己地兒子死在你們這些神棍的手里。我很替你們擔心。」

所有的苦修士齊聲頌禮,面露堅毅之色,沒有人應話,但表達出來的意思很清楚,為了他們所追尋的目標。就算事後皇帝陛下將他們全部殺了,他們也要把范閑留在這里,永遠地留在這里。

「我想聽的話都已經聽完了。」范閑唇角一翹,微諷說道:「我想如果我答應你們入宮。想必你們也不會放心,會在我身上下什么禁制。當然,我可以虛以委蛇,先答應一下也無妨,至少似乎可以保個小命。」

「只是你們錯估了一件事情。」范閑望著他們冷漠說道:「我比你們更相信神廟的存在,但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會一聽到神廟的名字,便嚇地雙腿軟。就像你們一樣跪在這雨里。」

一名苦修士深深地嘆了口氣,悲天憫人說道:「人生於天地間,總須有所敬畏。」

「這句話,陛下曾經對我說過。」范閑微微低頭,心想但那位皇帝陛下明顯任何事物都沒有敬畏之心,神廟?使者?只怕這些在凡人看來虛無縹渺十分恐怖的存在,在陛下的眼里,也只不過是一種可以加以利用的力量罷了。

「敬天敬地。但不能敬旁人的意志。」范閑說道:「關於這一點。你們應該向苦荷大師學習一下。」

苦修士們微微一怔,不解此言何意。然而他們便看見了被圍在正中地范閑飄了起來!

范閑在微細的秋雨里飄了起來,身上的布衫被真氣緩緩撐起,就像一只無情無緒的大鳥一樣,倏地一聲,向著慶廟地外圍掠了過去!

毫無先兆,范閑的身體就像被一根無形的長繩拉動,奇快無比地向著慶廟的大門飄去,他在空中的度奇快無比,而且身法格外輕柔,就在雨里穿行著,若一只雨燕,在風雨里翻滾而飄遠。

然而他的身體只掠出去了五丈遠的距離,便感覺到了一堵渾厚無比的氣牆迎面撲來。

范閑出手地那一剎那,十幾名苦修士們同時動了,一名苦修士搭著另一名苦修士的臂膀,悶聲一哼,將身旁的伙伴甩了出去,連續六七個動作,十分順滑地施展了出去,似乎他們的心意早已相通,這些動作沒有絲毫凝滯不順的情況。

這些苦修士們的陣形是一個不規則的圓,此時相搭一送,七個人被快地擲向了慶廟正門的方向,在空中他們地手也沒有脫開,帶動著下方地苦修士同時掠動。

如同一道波浪。

十幾名苦修士圍成的不規則地圓,就在這一瞬間形成了一個整體,在飄著細雨的空中翻轉了起來,凌空而起,憑著波浪一般的氣場傳遞,生生躍過了快飛離的范閑身形,重新將他套在了圓中。

一個圓在空中翻轉過來,再落到地上,仍然是一個圓,范閑依然還在圓中間,電光火石之後,雨依舊是這樣的下著,場間的局勢似乎依然沒有絲毫變化。

除了眾人都向慶廟正門的方向移挪了約七丈的距離,然後苦修士們沒有再給范閑任何搶先難的機會,齊聲一頌,無數雙挾著雄渾真氣,堅毅氣勢的手掌,便向著范閑的身體拍了過去!

苦修士們不知練地是何秘法,竟真的能夠做到心意相通。將自身的實勢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這無數只手掌拍了過去,就像是一尊大放光彩的神祇,在轉瞬間生出了無數雙神手,漠然而無情地要消除面前的惡魔。

范閑身周所有的空間,都被遮天蔽雨的掌影所覆蓋,就像是一張大網落了下來,根本看不到任何遺缺的漏洞。這便是所謂圓融之美,美到了極致,便凶險到了極致。

氣牆撲面而至,范閑在空中強行一扭身體,強行吸附著身周每一寸肌膚能感應到地空氣流動,兩個大周天強行摧動,身體被迫落下地面,腳尖卻是直接一點濕漉漉的地面。霸道真氣集於拳中,一拳向著渾厚氣牆里最強大的那一點轟了過去。

在被迫重新制於圓融之勢里的一剎那,范閑深深地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八日前突入京都法場,他曾經刺死了一名苦修士。震退了另一名,當時他也付出了身受三掌的代價,然而很明顯,當日法場上的苦修士們並沒有表現出他們最強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