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五十章 秋林、私語、結果(1 / 2)

慶余年 貓膩 4903 字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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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恆是聰明人,不然就算他家老爺子在軍方的地位再如何顯赫,也不可能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就鑽進了門下議事,所以他很鎮定地站了起來,對大皇子和范閑拱了拱手,說道:「人有三急,你們先聊著。」不等二人答話,便已經邁著極穩定的步子,沒有漏出半絲異樣情緒,像陣風似地掠過廳角,在陳園下人的帶領下,直赴茅廁而去。

范閑忍不住笑了起來,想到自己大鬧刑部衙門之時,代表軍方來找自己麻煩的大理寺少卿,最後眼見沖突升級,也是尿遁而逃——看來他們老秦家對這一招已經是研究的爐火純青了。

廳間的氣氛有些沉悶,終究還是大皇子打破了沉靜,悠悠說道:「秦恆與我,都是打仗熬出來的,我們這些軍人性情直,所以話也明說,我不喜歡看著將士們在外拋頭顱,灑熱血,京都里面的權貴們卻互相攻訐,惹得國體不寧。鬧出黨爭來,不論最後誰勝誰負,朝廷里的人才總是會受些損失。」

范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略坐了數息時間,似乎是在想些什么,這才緩緩開口,語氣里不自禁了帶了一絲冷冽:「和親王……的意思,下官倒也聽的明白,只是這件事情的起由,想必你也清楚,將士們在外為朝廷刀里去火里來,難道……我監察院的官員們不也是如此?我想,院里那些密探在異國它鄉所承擔的危險,並不比西征軍的將士要少。我是監察院一員,性情雖然談不上耿直,但也不是一個天生喜歡玩手段的人物,要我為朝廷去北邊辦事,想來我會開心些……但是如果有人來惹我,哪怕這股力量是來自朝廷內部,我也不會手軟。」

大皇子沉默著,忽然抬起頭來准備說幾句什么。

范閑一揮手,說道:「不過是些利益之爭,與國體寧違這么大的事情是扯不上關系的。我是監察院提司,如果連自己的利益都無法保護,我怎么證明自己有能力保護朝廷的利益?保護陛下的利益?」他接著冷笑道:「大殿下也不要說不論誰勝誰負的話,如果眼下是對方咄咄逼人,我被打的毫無還手之力,難道……你願意為我去做說客?」

大皇子皺了皺眉頭,本就有些黝黑的臉,顯得愈發的深沉:「范閑,你要清楚你自己的本份,你是位臣子,做事情……要有分寸。」

這話其實很尋常,在皇子們看來,范閑的舉動本來就有些過頭了,而且他身為臣子,在事件中所表現出來的膽氣未免也太壯了些,大皇子心想自己提醒對方一句,應該是一種示好才對,根本不可能想到范閑因為自己的身世,每每聽到此類的話,分外刺耳。

「我是臣子。」范閑盯著大皇子的雙眼,「但在我眼前,所謂君臣之別只在於……君,是皇上,太子是將來的皇上……除了這二位之外,我想包括您在內,我們所有人都是臣子,沒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

大皇子有些吃驚地看著范閑,似乎想不到對方竟然敢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眯著眼睛,眼中寒光一射即隱:「看在晨兒的份上,必須再提醒你一次,天子家事,參與的太深,將來對於你范家來說,也不是什么好事。」

范閑笑了笑,說道:「天子無家事,大殿下難道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大皇子被天子無家事這五個字噎住了,惱火地一拍椅子的扶手。

范閑眯著眼睛,和聲說道:「院長家的家具都是古董,大殿下下手輕些。」

大皇子愣著了,沉默了片刻後,搖著頭說道:「范閑,或許我真是小瞧了你。」

范閑微愕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我的志向在於馬上,而軍方如果要在天下這個大舞台上漂亮的四處出擊,我們需要一個穩定的後方。」大皇子眯著眼睛說著:「所以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認為朝廷需要平靜,這些年來,我遠在西邊,但知道朝廷里雖然有些不安穩,卻總是能被控制在一定的范疇之內……直到你,來到了京都。」

范閑搖頭笑著,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你的出現太突然,你的崛起也太突然。」大皇子望著他說道:「突然的以致以朝廷里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做好准備,而你已經擁有了足以打破平衡的能力。」

最後,大皇子說出了今天的中心思想:「有很多人……希望你能保持京都的平衡,而不是狂飈突進地掃盪一切。」

范閑沉默了下來,知道對方說的這番話,不僅是代表了他的態度,也代表了軍方絕大多數人的態度。

自己由澹州至京都,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就已經掌控了監察院,成就了一世文名,先不說來年掌不掌內庫的問題,先說目前自己文武兩手皆抓的實力,就已經有了在官場之上呼風喚雨的能力。而這一次與二皇子一派間的戰爭,目前的勝負傾向,讓他的實力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試問一位年輕大臣擁有了輕易打擊皇子的能力,總會讓官場之上的其他勢力感到一絲驚悚。

軍方傳話讓自己對二皇子手下留情,不是一種威脅,也不是一種對於天家尊嚴的維護,而是一種試探,看自己這個將來要接掌監察院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個有足夠理性、足夠誠意去維持慶國平衡的人物,畢竟軍方與監察院一向良好無間,甚至可以說慶國的軍人們在前線打仗,能活多少下來,與監察院領導者的智慧氣度,有直接的關系。

「你想過沒有,為什么這次我要打這一仗?」范閑不再稱呼對方為殿下,也沒有將對方的提醒放在心上,反是笑吟吟地問了這么一句。

大皇子微微皺眉,他本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此時被范閑一問,他才想明白,監察院向來不插手皇子之間的爭斗——想到種種可能,他霍然抬頭,有些詫異地看了范閑一眼。

范閑微微一怔,似乎沒有想到大皇子對於權場上的詭計如此不通,但臉上卻依然掛著笑容:「我只是要出出氣,同時讓某些人清醒一些。」

極長的沉默之後,大皇子忽然間眉梢一抖,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旋即平靜說道:「我那二弟,其實也是位聰明人,這次能在你的手里吃這么大個虧,想來也能讓他警惕警惕……說不定,會有些意想不到的結果。」

彼此都是聰明人,范閑馬上抓住了這話里隱著的意思,想了想後,和聲說道:「或許……下官與大殿下您的意圖,有些巧合,只是能不能讓二殿下獲得那種好處,還得看您怎么勸說了。」

大皇子極感興趣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承認了這點,又不敢相信這點,疑惑說道:「本王只是不明白,你為什么對這件事情……這般操心。」

范閑心想,假假也是幾兄弟,老不容易重生一次,莫非還真准備看著玄武門上演?但這理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好打了個哈哈推了過去,而且他對大皇子依然心有警惕,雖說朝廷上下公認這位皇子心胸最為寬廣,唯好武事,對於帝位向來沒有覬覦之心……但畢竟是那賊皇帝的兒子,誰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能饒人處且饒人。」大皇子意味深長地看了范閑一眼,以他的身份,替二皇子來說和講出這種姿態的話來,已經是相當不容易。

范閑微笑點頭,他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對二皇子趕盡殺絕,自然不在乎賣這個人情。這個決定根本與大皇子與軍方的態度無關,純粹是因為宮里那位皇帝陛下……在看著自己。

老大哥在看著你。

……

……

范閑給足了軍方面子,大皇子也不好再說什么,畢竟他知道自己那位二弟也不是個吃素的角色,這件事情說到底,范家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若一點兒利益都撈不回來,他們斷然不會罷手——只是事情說完了,兩個並不熟悉的人坐在陳園的廳中,竟是一時找不到話題來說,場面顯得有些冷清尷尬。

秦恆出恭,特別的久,二人坐在椅子上,有些沒滋味地喝著茶,忽然間范閑開口說道:「大公主最近如何?下官忙於公務,一直沒有去拜見,還請大殿下代為致意。」

官場之上,開口的話題是很有學問的一件事情,范閑挑這件事情來說,自然有他的想法。果不其然,大皇子正色說道:「范大人一路護送南下,本王在此謝過。」

這就是范閑的厲害處,擇個適當的話題,才能夠有效地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同時還得是讓對方承自己情的那種,他笑了笑,自謙了幾句,便開始與大皇子聊起了北國的風物。

大皇子與北齊大公主的婚事也是定在明年春天,如今大公主基本上是住在宮中,與大皇子也曾經見過幾面,據京都傳言,這一對政治聯姻的男女,似乎對彼此都還比較滿意。范閑是上次的正使,所以按慶國人的傳統看法,還算是大皇子的媒人。

一番淺淺交談之後,范閑終於對大皇子的印象有了些許的改觀,身為皇子,卻擁有如此疏朗直接的性情,實在是很罕見,或許是因為他的生母出身並不怎么高貴,當年只是位東夷城女俘的關系,大皇子並沒有老二老三及太子骨子里的那種權貴之氣,反而耿直許多,講起話來也是鏗鏘有力,落地有聲,並不怎么講究遮掩的功夫。

難怪自己的妻子與這位皇子的交情最好——范閑如是想著,臉上浮著笑容與對方周旋,耳聽著對方一談到兵事便興致勃勃,只好在心里嘆著氣,他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軍事方面,實在是沒有什么天才,與對方這種領兵數年的實力人物相比,還是沉默是金為好。

「范大人見過上杉虎嗎?」大皇子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股悠然向往,略有一絲敬慕的神情。

范閑微微一愣,說道:「在上京宮中似乎遠遠見過一面,不過沒留下什么印象。」

大皇子一拍大腿,望著他恨恨說道:「卿不識人,卿不識人,如此大好的結交機會,怎能錯過。」話語間不盡可惜之意。

「噢?」范閑眉梢一挑,好奇問道:「大皇子為何對上杉虎如此看重?」

「一代雄將。」大皇子很直接地給出了四字評語,雙眼一眯,寒聲說道:「獨立撐著北齊北面延綿三千里的防線,防著蠻人南下十余年,還奇兵迭出,直突雪域千里,大斬北蠻首級千數……范大人或許有所不知,胡人蠻人雖然都極其凶悍,但西胡比起北蠻來說,還是弱了不少,本王這些年在西邊與胡人打交道,愈發地覺著上杉虎在北齊朝廷如此不穩的情況下,還能支撐這么多年,實在是……相當的可怕。」

「可惜,上杉虎已經被調回了上京……說不定將來有機會與大殿下在沙場上見面。」范閑微笑著說道。

大皇子臉上浮現出一絲自信的光彩,緩緩說道:「若能將此雄將收為朝廷所用,自然有無上好處……不這……將來若真的疆場相見,本王雖一向敬慕其人兵法雄奇詭魅,但少不得也要使出畢生所學,與他好生周旋一番。」

所謂豪情,便如是也,范閑看著大皇子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味道,內心深處偶現惘然,知道自己自幼所習便是偏了方向,將之又有前世的觀念作祟,只怕今生極難修成這種兵火里煉就出的豪情。

但他也有自己的信心,微微一笑說道:「雖未學過上杉虎兵法,但觀其於雨夜之中狙殺沈重一事,此人果然行事敢出奇鋒,於無聲處響驚雷,出天下人之不意,厲殺決斷,實為高人。」

大皇子似笑非笑,有些詭異地望了他一眼,說道:「北齊鎮撫司指揮使沈重?……這件事情,只怕與范提司脫不了關系吧。」

沈重的死,是范閑與海棠定好計劃里的第一步,其實也有些人在疑心慶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此時被大皇子點了出來,范閑依然心頭一凜,微笑著打著馬虎眼:「殿下應該清楚,我們這種人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情……比不上殿下或是那位上杉將軍如此雄武,但有時候,也能幫朝廷做些事情。」

大皇子盯著他的雙眼,忽然說道:「這便是本王先前為何說小瞧了你……上杉虎雖然不可一世,卻依然被范提司妙手提著做了回木偶……范大人行事,果然……高深莫測。」

上杉虎在雨街之中狙殺沈重,具體的事情都是北齊皇帝與海棠巧妙安排,但是讓世人誤會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會讓自己的可怕形象與旁人對自己的實力評估再上一個層級,這種機會范閑當然不肯定錯過,恬不知恥地自矜一笑,竟是應了下來。

「聽聞……范大人是九品的強者?」大皇子看了范閑一眼,眼神里蘊含了許多意思。

范閑微微偏頭,輕聲一笑應道:「殿下,我沒有和你打架的興趣……不論勝負,都是朝廷的損失啊。」

大皇子沒有想到范閑竟是如此狡黠,馬上就聽出了自己的意思,接著又用先前自己說和時的那句話堵住了自己的嘴,不由好生郁悶,他是位好武之人,當然想和一向極少出手的范閑較量一番。

「想教訓我的人很多。」范閑想到呆會兒可能會碰見影子那個變態,苦笑說道:「不多殿下一個,您就打個呵欠,放了我吧。」

大皇子又愣了愣,他這人向來性情開朗直接,極喜歡交朋友,但畢竟身為皇子,加上數年軍中生涯鑄就的血殺氣,哪里有多少臣子敢和他自在地說話,倒是面前這個范閑,在京都城門之外,對自己就不怎么恭敬,今日在陳園里說話,也多是毫不講究,嬉笑怒罵,竟似是沒有將自己視作皇子。

他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個世界確實有些不一樣了……至少面前這個叫范閑的年輕人四周,這個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范大人說話有意思,我喜歡和你聊天。」大皇子看著秦恆終於回來,微笑著站起身來,說道:「你給我面子,那京都外爭道的事情咱們就一筆勾銷,不過……將來如果我要找你說話的時候,你可……別玩病遁或是尿遁。」

范閑笑著行了一禮:「敢不從命,大皇子說話,比那幾位也有意思些。」那幾位自然說的是皇帝陛下其他的幾個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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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沒有與陳萍萍告別,他知道這位古怪的院長大人並不在意這些虛禮,便和秦恆二人出了陳園。出園之前,秦恆小聲與范閑說了幾句什么,定好了改日他上秦府的時間。

上了馬車,行出了陳園外戒備最森嚴的那段山路,又穿過了那些像山賊一樣蹲在草地里的范府侍衛與監察院啟年小組成員,大皇子這才放下了車窗的青簾,冷冷說道:「范閑,果然非同一般。」

秦恆笑著說道:「按父親的意思,范閑越強越好……不然將來監察院真被一個窩囊廢管著,樞密院的那些老頭兒只怕會氣死……咱們軍中那些兄弟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大皇子點了點頭,忽然嘆口氣說道:「離京數年,回來後還真是有些不適應,竟是連輕松說話的人也沒有。」他的親兵大部分都被遣散,而西征軍的編制也已經被打散,兵部另調軍士開往西方戌邊,他如今在京都,與北方那位雄將的境遇倒是有些相似,只不過他畢竟是皇子,比起上杉虎來說,待遇地位自然要強太多。

「和范提司聊的如何?」

「不錯。」大皇子說道:「你父親應該可以放心了,就算陳院長告老,我相信以范閑的能力,監察院依然能保持如今的高效,有力地支持軍方的工作。」

秦恆搖了搖頭:「這個我也相信,只是在我看來,這位小范大人,或許猶有過之……」

「小范大人心思縝密,交游廣至異國,一身武藝已致九品超強之境,對於監察院事務也是掌控的無比漂亮……更不要忘了他詩仙的身份,一個能讓庄大家贈予藏書的文人領袖,將來卻會成為監察院的院長……這樣一個人」他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從來沒有出現過,我想他將來,會比陳萍萍院長走的更遠。」

大皇子嘆息道:「不要忘記,明年他還要接手內庫……只是這般放在風口浪尖之上,迎接天下人的注視與暗中的冷箭,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

提到了陛下,秦恆自然不方便接話,大皇子笑著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不過范閑畢竟還年輕,而且比起院長大人來說,他有一個最致命的弱點,想來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這次才借著老二的事情發威,震懾一下世人,將自己的弱點率先保護起來。」

「什么弱點?」秦恆好奇問道。

「他的心思有羈絆。」大皇子眯著雙眼嚴肅說道:「叔父不一樣,叔父無子無女,父母早亡,一個親戚都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都沒有,園中佳人雖多,卻是一個真正心愛的女人都沒有,真可謂是孤木一根……敵人們根本找不到叔父的弱點,怎么可能擊潰他?范閑卻不同,他有妻子,有妹妹,有家人,有朋友……這都是他的弱點。」

秦恆一想,確實如此,整個慶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陳萍萍這一生究竟真的在乎過誰……除了陛下之外。

「無親無友無愛,這種日子……想必並不怎么好過。」秦恆畢竟不是位老人,一思及此,略感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