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九十一章 龍抬頭(1 / 2)

慶余年 貓膩 5003 字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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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承認下,關於舊歷龍抬頭,昨天確實寫錯了,將錯就錯吧,繼續三月初三,反正慶歷也沒人研究過。我是不是有點無恥?不過今天這章寫的比昨天順多了:p)

慶歷三月初三,龍抬頭。

一艘大船在江南水師的護航下,緩緩靠攏了碼頭,船上拋錨放繩,校官們極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動作,緊接著,被做成階梯模樣的跳板被擱在了碼頭與甲板之間,岸上的吏員們趕緊鋪上厚布,以免腳滑。

天邊遠遠滾過一簾春雷,迸迸作響,似乎是在歡迎欽差大人的到來,而同一時間,碼頭上也是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岸塗之上備好的沖天雷也被依次點燃,炮聲大作,竟將老天爺的聲威都掩了下去。

碼頭上的官員們皺眉,卻不好意思捂耳朵,只將目光投注在跳板之上。

不一時,一位年青的官員出現在甲板之上,領著一行侍衛沉默了下了船,分列成兩行。

又過了一會兒,一位穿著一襲紫色官服的年輕英俊官員,才微笑著走了出來,只見此人在官服之外套了件鶴氅,白素的顏色頓時沖淡了官服深紫所帶來的視覺刺激,讓碼頭上眾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張溫和親切而清秀無比的面容吸引了過去。

只有三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穿紫色的官服,碼頭上眾官員心知,被己等「千呼萬喚」的欽差大人范提司,便是眼前這人,下意識里往前擠了兩步,舉手欲揖。

范閑卻沒有急著阻止眾人行禮,反而將手往旁邊一伸,握住平空伸出的一只小手,牽著一個小男孩兒並排站在甲板上,踏著梯子,往船下行來。

小男孩兒的身上穿著一襲淡黃色的常服袍衫,領子處露出一圈毛衫的絨毛,衫子上綉著一對可愛卻不知名的靈獸,配著那張清美的面容,靈動的雙眼,看著煞是可愛。

眾官員卻是心中一驚,知道這位便是被皇上趕到范提司身邊的三皇子,趕緊調整方向,齊齊對三皇子行禮:「江南路眾官員,見過殿下。」

三皇子笑著點了點頭,用雛音未去的聲音說道:「天氣寒冷,諸位大人辛苦了,我只是隨老師前來學習,不需多禮。

被老師二字提醒的眾官員們趕緊又對范閑行禮,連道大人遠來辛苦,如何雲雲。

行禮之余,幾十位官員偷瞄著從船上走下來的這兩個男子,發現對方年齡雖然相差不少,但面容卻是極為相似,站在岸邊,江風將這兩名男子的衣衫下擺吹動,在清貴之氣顯露十足之余,更是透著股難得的和諧與脫塵之意。

眾人不免開始在肚子里猜疑,看來那個關於范提司的身世流言,只怕是真的了……一念及此,心中又開始忐忑,不知道己等先向三皇子行禮,會不會讓范閑心中不愉,畢竟對方才是正主兒,而且欽差大臣的身份,依朝制而論,可是要比未成年的皇子要金貴太多。

范閑哪里有這么多的想法,他望著碼頭上這些面目陌生的官員,臉上堆起最親切的笑容,一一含笑應過,又著力將對方的官職與官名記下來,扮足了一位政治新星所應有的禮數與自矜。

范提司攜皇子下江南,這是大事,所以今天來碼頭迎接的官員人數極多,文官方面有江南路總督府巡撫這方的直屬官員,又有蘇杭兩州的知州各領著兩拔人,相隔較遠的幾個州知州雖不敢擅離轄境來迎接,但州上通判,理同等級的官員還是來了不少,另又有江南鹽路轉運司的官員,武官方面自然少不了江南水師的守備參將之流,當然,如今身為范閑直屬下屬的內庫轉運司更是人員來的都極齊。

總之林林總總,加起來已近百人,整個江南路的父母官們只怕一大半都擠到了碼頭上,若東夷城偷了監察院三處的火葯,在這兒弄個響兒,整個慶國最富庶的江南路恐怕會在一天之內陷入癱瘓之中。

碼頭上范閑滿臉微笑與眾官員見禮,問題是只見人頭攢動,官服混雜,大冬天里汗味十足,一張張陌生而諂媚的面容從自己的眼前晃過,哪里還認的清到底誰是誰?而這些官員們卻是不知道他內心的感受,看著小范大人面上笑容未減,越發覺得是自己這一路上送的禮起到了效果,大著膽子往他與三皇子的身邊擠,怎的也要寒喧兩句,套個近乎,才對得起送出去的銀子啊!

那些離大江稍遠的州縣官員卻一直沒有尋到機會送禮,所以心氣兒也不是那么足,帶著兩絲艷羨,三分嫉恨地在人群外側看著里面的同僚不堪地拍著馬屁。

一時間碼頭上馬屁臭不堪聞,范閑被剃的干干凈凈的下頜也被著力摸了無數下,好不熱鬧,漸漸官員們說的話愈發不堪起來,尤其是蘇州府知州那一路官員,乃是從太學出來的系統中人,非要依著范閑如今兼任太學司業的緣故,口口聲聲喊著……范老師!

范閑強抑心頭厭煩,堅不肯受,開玩笑,自己年不過二十,就要當一任知州的老師……傳回京都去,只怕要被皇帝老子笑死!而三皇子被他牽著小手,忍著身邊無恥的話語,心里也是不痛快,暗想小范大人乃是本人的老師,你們這些老頭子居然敢和我搶?小孩子終於忍受不了,冷著臉咳了兩聲。

咳聲一出,場間頓時冷場,杭州知州是個見機極快的老奸滑,暗喜蘇州知州吃癟,卻正色說道:「今日天寒,我看諸位大人還是趕緊請欽差大人還有殿下上去歇息吧。」

此言一出,范閑與三皇子心中甚慰,同時間向杭州知州投去了欣賞的目光,杭州知州被這目光一掃,頓時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就像是吃了根人參一般。

……

……

歇息?沒那么容易,就算諸位官員稍微退開之後,相關的儀仗依然耗了許多時間,范閑與殿下才被眾位官員拱繞著往岸上的斜坡走去,坡上有一大大的竹棚,看模樣還挺新,估計沒搭幾天,是專門為了范閑下江南准備的。

走上斜坡,竹棚外已經有兩位身著紫色官服的大官,肅然等候在外,范閑一見這二人,便拉著三皇子的手往那處趕了幾步,以示尊敬。

這兩位官員身份不一般,一位乃是江南路總督薛清薛大人,一位乃是巡撫戴思成戴大人。

在慶國的官場上有句話叫做:一宮,二省,三院,七路。一宮自然是皇宮,二省便是如今並作一處辦理政務的門下中書省,三院便是監察院、樞密院、教育院,只是教育院已然在慶歷元年的新政之中裁撤為太學、同文閣、禮部三處職司。

而這句話最後的七路,指的便是慶國如今地方上分作七大路,各路總督代天子巡牧一方,而且如今慶國路州之間郡一級的管理職能已經逐漸淡化,一路總督在軍務之外,更開始直接控制轄下州縣,權力極大,是實實在在的封疆大吏。

皇帝陛下當然要挑選自己最信任的親信擔任這個要緊職務,而且總督在能力方面也是頂尖的強悍。

與總督的權力氣焰相比,巡撫偏重文治,但份量卻要輕了太多。

如果以品秩而論,總督是正二品,巡撫是從二品,不算特別高的級別,但是慶國皇室為了方便這七路的總督專心政務,少受六部掣肘,一直以來的規矩都會讓一路總督兼協辦大學士,都察院右都御史或是兵部尚書銜,這便是從一品的大員了,面對著朝中宰相中書,也不至於沒有說話的份量。

而江南乃是慶國重中之重,如今的江南路總督薛清又深得陛下信任,所以竟是直接兼的殿閣大學士,乃地地道道的正一品超級大員!

以薛清的身份地位,就算是范閑與三皇子也不敢有絲毫輕慢,所以加快了腳步。

但到了竹棚之外,范閑只是用溫和的眼光看了薛清一眼,並沒有先開口講話。這是規矩,薛清與戴思成明白,對方乃是欽差大臣,自己就算再如何權高位重,也要先向對方行禮,這不是敬范閑,也不是敬皇子,而是敬……陛下。

擺香案,請聖旨,亮明劍,竹棚之內官員跪了一地,行完一應儀式之後,范閑趕緊將面前的江南總督薛清扶了起來,又轉身扶起了巡撫大人,這才領著三皇子極恭謹地對薛清行禮。

薛清的身份當得起他與三皇子之深深一揖,但這位江南總督似乎沒想到傳說中的范提司,並沒有一絲年青權臣及文人的清高氣,甘願在小處上抹平,眼中閃過一抹欣賞。

巡撫站在一旁,趕緊半側了身子回禮。薛清也不會傻不拉嘰地任由面前這「哥倆兒」將禮行完,早已溫和扶住了兩人,說道:「范大人見外了。」

范閑一怔,再看旁邊的小三兒對著薛清似乎有些窘迫,更是訥悶。

薛清微笑說道:「本官來江南之前,在書閣里做過,所謂學士倒不全是虛秩,三殿下小的時候,常在本官身邊玩耍……只是過去了好幾年,也不知道殿下還記不記得。」

三皇子苦笑一聲,又重新向薛清行了個弟子禮,輕聲說道:「大人每年回京述職,父皇都令學生去府上拜禮,哪里敢忘?」

范閑有些糊塗,心里細細一品,越發弄不清楚京都里那位皇帝究竟在想什么。正想著,又聽著薛清和聲說道:「說來我與范大人也有淵源。」

范閑在這位大官面前不好賣乖,好奇問道:「不瞞大人,晚生確實不知。」

薛清喜歡對方直爽,笑著捋須說道:「當初本官中舉之時,座師便是林相,論起輩份來,你倒真要稱我一聲兄了。」

范閑才明白原來是這么回事,不過對方如今已經貴為一方總督,那些往年情份自然也只是說說而已,而且他再臉厚心黑膽大,也不好意思順著這個桿兒爬,與總督稱兄道弟?自己手頭的權力是夠這個資格,可是年紀資歷……似乎差的遠了些。

一行人在草棚里稍歇,范閑與薛清略聊了聊沿路見聞,薛清眉頭微皺,又問陛下在京中身體可好,總之都是一些套話廢話,不過也稍拉近了些距離,稍熟絡了些。范閑看著這位一品大員,發現對方清瞿面容里帶著一絲並未刻意掩飾的愁容,稍一思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身為江南總督,地盤里卻忽然出現了一位要常駐的欽差大臣,這事兒輪到哪一路的總督身上,都不好受,更何況這位欽差大臣要接手內庫,只怕要與京里的貴人們大打出手,總督雖然權高位重,又深受陛下信任,但夾在中間,總是不好處的。

薛清舉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有意無意間問道:「小范大人這兩年大概就得在江南辛苦了,雖說是陛下信任,但是江南不比京都,雖然繁華卻終究不是長留之地……再過兩年,我也要向陛下告老,回京里坐個釣魚翁……能多親近親近皇上,總比在江南要好些。」

范閑聽出對方話里意思,笑著迎合道:「大人代陛下巡牧一方,勞苦功高。」

薛清微笑說道:「小范大人可定好了住在哪處?這蘇州城里鹽商不少,他們都願意獻出宅子,供大人挑選。」

鹽商之富,天下皆知,他們雙手送上的宅子那會豪奢到什么程度,范閑不問而知,他卻話風一轉問道:「這太過叼擾也是不好,而且傳回京里,晚生總有些惴惴。」他說的直爽,惹得薛清搖頭直笑,心想詩家就有這椿不好,做什么事都要遮掩,怎么你在江上收銀子時卻不遮掩一下。

范閑很誠懇地問道:「煩請大人指教,往年的內庫轉運司正使……怎么安排?」

薛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范大人,你的身份可不比往年的內庫轉運司正使。要說安排,內庫擬定的官宅遠在閩地,不過這十幾年也沒有哪位正使大人真的去住過,就拿你前任黃大人來說,他就長年住在……信陽。」

說到信陽二字時,這位江南總督有意無意看了范閑一眼。

范閑微微皺眉說道:「可以不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

這話似是疑惑,似是試探。

薛清點了點頭。

范閑笑著說道:「不敢瞞老大人,我這個月一直住在杭州,沒有前來蘇州拜訪大人,是本人的不是……不過那處宅子倒真是不錯,如果可以自己選的話,我當然願意住在杭州了。」

薛清微微一怔,沒想到對方提出要住在杭州,看著范閑的雙眼有那么一陣子沉默,似乎在猜想這位當紅的年輕權臣所言是真是假,江南總督府在蘇州,他最忌諱的當然就是范閑也留在蘇州,不說干擾政務,只說這兩頭齊大的局面,江南路的官員們都會頭痛不已,對於自己處理事務,大有阻礙。

他瞧著范閑誠懇的面容,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微笑說道:「自然無妨,范大人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范閑呵呵一笑說道:「當然,就算住在杭州,也少不得要常來蘇州叨擾大人幾頓,聽說大人府上用的是北齊名廚,京都人都好生羨慕,我也想有這口福。」

薛總督哈哈大笑道:「本官便是好這一口,沒想到范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何須再等以後,今天晚上諸位同僚為大人與殿下備好了接風宴,是在江南居,明天我便請大人來家中稍坐。」

得了范閑暗中不干涉他做事的承諾,這位江南總督難以自抑的放松起來。

這幾聲大笑馬上傳遍了竹棚內外,江南路眾官員們循著笑聲望去,只見總督大人與提司大人正言談甚歡,內心放松之後更是暗生佩服,心想小范大人果非常人,眾人暗自害怕的較勁局面竟是沒有發生,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讓總督大人如此開心。

只見范閑又湊到總督薛清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么,薛清面上微一詫異之後,頓生肅容,微怒之下點了點頭,冷哼說道:「范大人勿要多慮,也莫看本官的顏面,這些家伙,我平日里總記著陛下仁和之念,便暫容著,范大人此議正是至理。」

范閑得了對方點頭,知道薛清是還自己不在蘇州落腳這個人情,很誠懇地道了聲謝,然後緩緩站起身來。

……

……

范閑站起身來,竹棚里頓時安靜了下來,此時河上天光透著竹棚,散著清亮,河風微涼,平空而生一絲肅意。

眾人都看著他,不知道這位欽差大人的就職宣言會如何開始。

「本官,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范閑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員們,笑著說道:「雖然與諸位大人往日未曾共事過,但想來我還有些名氣,大家大約也知道一點。這性情,往好了說,是每每別出機杼,往壞了說,我是一個有些胡鬧、不知輕重的年輕家伙。」

眾官員呵呵笑了起來,紛紛說欽差大人說話真是風趣,真是謙虛。

范閑並不謙虛地說道:「那些虛話套話,我也不用多說了。陛下身體好著,不用諸位問安,太後老人家身子康健,京里一片和祥之意,於是咱們也不用在這方面多加筆墨。而諸位大人既然得朝廷重托,治理江南重地,這些年賦稅進額都擺在這兒,沿路所見民生市景也不是虛假,功勞苦勞,也不用我多提……」

江南官員們都知道范閑一路暗訪而來,聞得此語大松了一口氣,只盼著范閑再多提兩句,最好在給陛下的密奏上面多提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