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殿前歡 第六十章 記得當時年紀小(1 / 2)

慶余年 貓膩 2822 字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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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湖對面的亭上還殘留了一些雪塊,溫溫薄薄地分成了無數白片,就像給深色的亭子打上了很多補丁。京都雪在臘月二十九便停了,三天內,靖王府內的仆役們早就將湖這面草地上的雪掃的干干凈凈。

只是天寒地凍,草地上自然沒有什么新鮮嫩活的草尖,有的只是死後僵直著身軀的白草,偏生卻沒有什么人打理,看上去顯得有些荒敗。

范閑安安靜靜地跟在靖王爺的身後,往園子的深處行去,眼光卻在靖王爺微佝著的後背上看了兩眼。

入王府之後,范尚書出面,擋住了靖王爺的污言攻勢,熱鬧了一番,但連柔嘉和弘成都還沒看見,靖王爺便忽然提出讓范閑跟自己去走走,雖然范閑不清楚王爺這個提議有什么意圖,但看父親大人暗暗點了頭,便也隨他去了。

一路行來,園中並無太多景致,就連靖王爺日夜侍服的那幾畦菜地,也是幾灘亂泥而已。偏生靖王行在前方不說話,范閑也只好沉默跟著,一邊打量王爺的背影,思緒卻早飄到了別的地方。

這位王爺不尋常,史書上也是見過這等自斂乃至自污的荒唐王爺,可是像這位靖王做的如此干脆,實實在在對於權力沒有一絲渴望的權貴,實在少見。

尤其是這一副蒼老的模樣,不知道當年是經歷了怎樣的精神打擊。

一老一少二人便在菜地邊停住了腳步,靖王爺嘶著聲音說道:「第一回見你,就是在這菜園子里。」

范閑想到那個詩會,想到萬里悲秋常作客,想到自己當時滿腦子意淫菜地里有位語笑嫣然的白衣女子,卻看到了一位農夫……便忍不住笑了起來,應道:「王爺總是喜歡戲耍晚輩。」

「這京里的人,不止我一個人種菜。」靖王爺說道。

范閑一怔,心想這不是一句廢話,京都雖然富庶,但依然有許多窮苦百姓,這些百姓們在院角牆下整治些菜地,補充一下日常的飲食,是非常常見的事情,但是靖王既然這么說,自然有他的後文,於是他安靜聽著。

「秦家那個老家伙也喜歡種菜,只不過他只種白菜和蘿卜。」靖王爺唇角帶著一絲譏誚說道:「當兵的家伙,只知道填飽肚子,根本不知道種菜也是門藝術。」

范閑心頭一驚,細細品咂王爺的這兩句話,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靖王爺走入爛泥一片的菜地里,雙手叉著腰,看著四周荒敗景致,沉默半晌後說道:「你查清楚,山谷里的狙殺是誰做的嗎?」

范閑緊緊地閉著嘴,如今的他,當然知道山谷里的狙殺是軍方那位老殺神秦老爺子一手安排,問題是,這是如今慶國最大的秘密,除了陳萍萍與自己之外,想來沒有幾個人知道,而靖王爺先談秦老爺子種菜,此時又說到山谷狙殺的事情,難道是在暗示什么?

可是……靖王爺常年不問政事,與朝中文武官員們都沒有什么太深切的往來,他……憑什么敢說山谷狙殺的事情是老秦家做的?

只是靖王沒有說明,范閑也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不是正確,而且自己也不可能把秦家的事情告訴對方,因為那涉及一個最深的死間,只得苦笑說道:「朝廷一直在查,院里也在查,只知道一定和軍方有關,只是那人證已經死了,根本沒有線索。」

靖王爺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於他的無動於衷,以為這小子沒有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惱火地哼了一聲:「蠢貨!」

范閑苦笑,心想這種事兒,可不得裝裝蠢?

「守城弩是葉家的。」靖王爺盯著范閑的眼睛,「但你不要忘了秦家。」

王爺這話就說的太直接了,范閑想裝也無法再裝,心中在狐疑之外也是格外感動,這老家伙,對自己也太好了些吧,皺眉問道:「我和秦家沒仇。」

王爺哼了兩聲,沒有繼續說什么,抬步出了泥菜地,再往園子里深處走去。

范閑看著他的背影,隱約猜到了一點,王爺之所以敢推斷出秦家會出手,肯定是因為當年的事情推斷出來,只是秦家和當年太平別院血案的關聯……這可是父親大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就連陳萍萍,也是在那之後,又查了十幾年才查到的問題。

王爺為什么知道?

想到此節,范閑心中熱血一涌,再也顧不得那多,直接趕上前去,抓住了靖王爺的袖子。

靖王爺一怔,緩緩回頭。

范閑望著他,極為誠懇說道:「當年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天下沒有誰知道秦家參與當中?為什么京都流血夜的時候,這件事情沒有被掀出來。」

……

……

「你問的太多了。」靖王爺嘆息說道:「雖然我只是個不務正業的閑散王爺,但你記住,我畢竟也是皇族的人……至於我為什么知道你身後那兩個老家伙都不知道的事情,道理很簡單,因為當年我年紀還小,還跟在母後身邊。」

王爺的眉角抖了兩下,露出很促狹的笑容:「年紀小,總是喜歡到處躲迷藏,所以有時候很容易聽到什么內容,至於偷聽到了什么內容,這么多年里,也沒有別的人知道。」

范閑苦笑,欲言又止,王爺肯點出秦家,已經算是對自己異常愛護,可是那件事情如果涉及到太後,那可是王爺的親生母親,怎么還能說下去?

「雲睿那時候年紀小,這件事情和她沒關系。」靖王爺沉默一陣後忽然說道:「這一點,我還是想和你講清楚,你自幼便跟著范建和監察院,學會了很多,但有很多事情,也變得可笑起來。」

此時老少二人站在寒冷的田壟上,不遠處便是靖王府的牆,牆外便是京都一成不變凄冷的天空,而范閑聽著身旁王爺的說話,心頭卻是溫暖無比。

「什么事情?」

「不論是陳萍萍那條老狗,還是你父親,都是玩弄陰謀的高手,所以他們總喜歡把事情搞的很復雜,而且……最關鍵的是,他們誰都不信,而且最不信任的就是彼此。」靖王爺冷笑說道:「這是最愚蠢的事情,陳萍萍以前甚至還懷疑過雲睿,也不想想,那時節,雲睿才多大年紀。」

范閑苦笑,父親與陳萍萍之間的相互猜忌與防范,自從母親死後便一直存在,越來越深,直至自己入京後才好了起來。

「我把老秦家的事情咽了這么久,今天講給你聽,不是要你去報仇。」靖王爺平靜說道:「我只是覺得你得罪軍方已經夠多了,而我們慶國本來就是以軍立國的所在,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在軍中真正的敵人是誰,我擔心你會隨便死去。」

隨便死去四個字,靖王爺說的很沉重,他已經不想再有誰這樣隨隨便便死去。

范閑一揖及地,然後直起身子,問出了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

「王爺,您為何對我這般好?」

……

……

靖王爺聽著這話,忽然怔了,怔了許久之後,忽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尖,越來越凄厲,直笑的他肚子都痛了起來,蹲在了田壟之上,捂著小腹,半晌都抬不起頭來。

范閑心頭微亂,有些木然地站在一旁,看著身邊的這位王爺,看著王爺頭上與他實際年齡完全不相符的花白頭發在寒風里飄拂著,看著他眼角因為笑容而擠出來的淚水。

許久之後,靖王爺直起了身子,皺眉想了半天後說道:「我也不知道。」

然後他走下了田壟。

范閑依舊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陛下和我都是由姆媽抱大的。」靖王爺平靜說道,臉上早已回復了往常的滄桑與寧靜,「那時候的誠王府並不怎么起眼,在京都里也沒有什么地位,所以皇兄與我還可以四處玩耍,你父親當時也天天跟著我們,再加了宮……公中請來的伴讀陳萍萍,我們四個人天天混在一起,我年紀最小,當然最受欺負。」

「後來皇兄范建和陳萍萍去姆媽的老家澹州玩耍,回來後就樂滋滋地說,在那里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姑娘。」靖王爺笑了起來:「後來沒過多久,那位姑娘便到了京都,找到了誠王府。」

范閑也笑了:「那是我母親。」

「是啊。」靖王爺悠然思過往,「記得當時年紀小,我天天纏著你母親玩,嗯,當時我叫她葉子姐……你母親很疼我的,所以哥哥再也不可能讓陳萍萍來欺負我了,這樣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