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 第五十七章 墳(1 / 2)

慶余年 貓膩 2746 字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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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京都上空的天時陰時晴,總是不能准確地展露笑顏或是愁容,就如此時范若若的臉。這位姑娘家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先前那刻香汗微濕的淡紅臉頰,在聽到這句話後,已經被嚇成了一個劇場,充分表演出一位大慶子民此時應該表露出來的諸般情緒。

明明是溫暖的春天,范若若的身子卻像是被冰窖里受折磨,半晌後,她才顫著聲音,低聲說道:「我不知道。」

這是最沒有用的答案,也是最自然的答案,范閑都墮入了黑洞里難以自拔,再牽著妹妹的手,頂多也只能再多一個被撕成碎片的可憐後輩,對事情卻沒有什么幫助。

范閑心頭一軟,輕輕撫了撫丫頭的頭頂,溫和說道:「別嚇傻了,只是沒處說理去,只好找你說說。」

許久之後,范若若用怯怯的眼光看著兄長,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道:「是真的?」

范閑沉默許久,眼光望向河對面那個清幽的小院,想著二十幾年前,這座小院所遭受的血刀之災,想著二十幾年前,或許這里是人間地獄,不知道有多少老葉家的人死去,而那個驚才絕艷的女子,卻恰好處於她這一生當中最衰弱的階段。

因為她生了自己。

而且她的身邊所有可以倚仗的人,全部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無法回轉的重要原因,離開了她的身邊,她是那樣的孤立無援,這是一次來自自己身後最親近處的突襲,一次猛烈而絕決的殺機,想必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定相當的不甘心和孤獨吧?

借種?范閑不會相信這個,他太了解女人了,哪怕這個女人是他的親媽,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葉輕眉,范閑依然不相信。對男人沒有感情,怎么會把他迷到自己的床上?別的女人或許會因為社會或家族的原因,與自己不喜歡的男子虛與委蛇,然而葉輕眉需要嗎?

范閑怔怔地望著對岸,唇角泛起一絲冷笑,那個男人還真的是很冷血啊。

……

……

一個微顫的聲音,將范閑從過往的慘忍畫面中拉了回來。范若若有些畏寒一般緊緊靠在兄長的身邊,手中的濕帕早已落到了草地上,她的手緊緊攥著范閑的衣袖,仰著臉說道:「……我……以前……有個哥哥。」

范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道寒意,他知道妹妹說的是什么,因為他小時候就知道,司南伯府里本來應該是位大少爺的。那位大少爺的年齡和自己應該差不多大,是父親和元配夫人的孩兒,只不過因為年幼體衰,在很小的時候就死了。

此時妹妹忽然提到了那個早已消失在人們記憶里的兄長,范閑隱約似乎抓到了什么,臉色頓時變了。

陳萍萍曾經不止一次提醒過范閑,要他對范建好一些,因為范家為了他的生存付出了很多。范家到底付出了什么?難道當年太平別院,自己能夠在事後生存下來,並且熬到了五竹叔趕回來的那一刻,是因為在太後、秦家、皇後一族的猛烈攻擊下,有人代替自己迎接了死亡?

范閑的臉色有些發白,他在心里默默想著,如果事情原來是這樣進展,起先瞞過了太後,後來司南伯在澹州養了位私生子,為什么宮里沒有動過疑?難道是皇帝回京後鎮壓住了局面,封鎖了消息?

他的頭有些發痛,有些細節還沒有想清楚,但是那個可能的可怕的畫面,卻在他的腦中清晰起來。他有些漠然地想到,原來自己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自己那雙嬰兒白蓮般的手,白蓮上染著血污的手前,已經有一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代替自己死了一遭。

自己那雙嬰兒白蓮手上,不止塗抹著五竹叔殺的人的血,還有那位真正的范家大少爺的血!

范閑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范若若明顯察覺到兄長的異常,哀傷地低聲說道:「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死的,只不過後來隱約聽府里的老嬤嬤哭著提了兩句,我有些疑心,卻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

范閑輕輕地握著妹妹的手,沉默的一言不發。他知道若若的親生母親,在生下若若不久之後,纏綿病榻,不治身亡,後來父親才將柳氏迎入了府中。

一位侍郎夫人,是因為什么事情一直心事郁結?因為她親生兒子不該死卻死了?

范若若接著低頭靜聲說道:「聽老嬤嬤說,媽媽和葉姨應該也認識。」

范閑已經漸漸體會到了陳萍萍那句話的深意,只是還想不明白,如果陳萍萍知道父親為自己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為什么那些年里依然不肯放松對父親的警惕?

司南伯范建與葉輕眉之間的關系,並不像范閑少年時所設想的初戀模樣,這兩個人或許更多的是一種兄妹般的彼此信任,就像今日范閑與范若若一般。

葉輕眉在太平別院剛剛生下一個兒子,司南伯夫人去院里幫幫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至於後來發生了什么,也許正是范閑心中所猜測的那樣。

很像小說里的情節?原來現實永遠比小說更加離奇,更准確的說,現實本來就應該比小說更離奇。

范閑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心中泛起無數復雜滋味,眼前浮現出一直無比疼愛自己的奶奶的容貌,浮現出父親那張中正肅然,似乎永遠不會動怒,永遠不會喜悅,只是沉默地行走於官場上的臉。

他的心忽然痛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真的虧欠了范家太多。他的心忽然冷了起來,當年已經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

范閑站起身來,冷冷地看著河對面的太平別院,忽然開口說道:「今天說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說。」

雖然明知道妹妹肯定不會將這個驚天的秘密傳出去,可是范閑依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然後低聲說道:「關於這件事情,我要當面請示一下父親。」

「哥哥要回澹州?」范若若跟著站起身來,詫異地看著他。

范閑搖搖頭,說道:「父親現在不在澹州。」

已經去職的戶部尚書范建在澹州養老,是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范閑卻異常肯定地說父親不在澹州,因為只有他知道,父親正在東北方的一個地方,幫著自己做一件大事,他要去當面向父親請示,因為他認為,在這件事情上,父親也有他自己的發言權。

范若若忍著沒有發問,只是怔怔地看著兄長陰郁的面龐,心中有些痛,她知道今天范閑說的這些事情,會在將來惹出多大的風波。今日的范閑不止是天下第二人,手中更是擁有太過強大的力量,如果他真的和皇帝陛下翻臉,想替自己的母親復仇,君臣二人間一場大戰,只怕整個天下都會被拖進去。

「再陪我去個地方。」范閑向著竹林深處的道路上行去,范若若嗯了一聲,小碎步跟了上去。

……

……

三輛黑色的馬車離開了太平別院處的竹林,來到了京郊另一處幽氣森森的所在。此地的幽涼與太平別院不一樣,透著股令人害怕的味道——因為這里是墳場。

太平別院曾經埋葬過很多人,這里也埋葬了很多人,范閑今日辭了故地,來到死地,身後跟著的那些監察院官員都有些凜然,卻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問題。

這邊的青山之下,風水極好,埋葬著慶國南征北戰留下來的無名戰士墳墓,而其中最新最大的一處墳園,則是三年前修好的。那京都叛亂一役中,禁軍死傷慘重,而監察院也付出了極恐怖的代價,尤其是在正陽門狙擊秦恆一路先鋒營,黑騎後來在廣場前的勇烈追殺,讓這座新墳園內多了千余座墳墓。

傳統的四月節剛過不久,園內還有很多祭拜後留下的痕跡,香火與沒有燒干凈的紙錢,隨著山風在這些靜靜的墳塋間飄盪著。

范閑帶著下屬和妹妹來到了墳塋之中,對著這片墳園深深鞠躬一禮,這里埋葬的都是他的下屬,都是因為他的一個決定一個定策,便死了的人們。

沐風兒等一眾下屬們才知道原來提司大人今天想做什么,心中也有些感慨,有些感動,大人馬上便要接任監察院院長,沒有想到回院處理事宜,卻是第一時間內來到墳園拜祭死去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