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 第九十五章 陳萍萍的復仇(1 / 2)

慶余年 貓膩 4003 字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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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又安靜了下來。從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到朝陽躍出大地,再到暖暖晨光被烏雲遮住,淅淅瀝瀝的秋雨飄絮似地落了下來,在這樣一段時光之中,御書房里的聲音,就像是天氣一樣,時大時小,時而暴烈,時而像冰山一樣的安靜,此間的氣氛更是如此,一時緊張刻薄,一時沉默鐵血,一時憶往事而惘然,一時說舊事而寒冷。

慶國的皇帝陛下與陳萍萍本就不是一般的君臣,這二人之間的戰爭,也與一般的戰爭有太多形勢上的差別。直到此時,陳萍萍只是言語,或許只是言語所代表的心意,在那里舉著稻草刺著,扎著,盼望著能將對方****而嬌嫩的心臟扎出血點,刺出新鮮的傷口來。

一抹並不健康的蒼白在慶帝的臉頰之下久久盤桓,不肯散去,他的眼眸空蒙,不,應該說是十分空洞,微顯瘦削的臉頰,配上他此時的神色與眼神,顯得格外冷漠。

誰也不知道慶帝此時的心頭究竟有怎樣的驚濤駭浪,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陳萍萍,在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你憑什么來監察……朕?」

他冷漠地開口:「朕舍棄了世間的一切,所追尋的是什么,你們何曾懂得?」

這是身為帝王,對於老黑狗的一種不屑。然而陳萍萍的雙手很自然地擱在黑色輪椅的扶手上,淡淡地看著他,眼神中有的也只是冷漠和不屑。君臣二人彼此對彼此的冷,彼此對彼此的不屑,就這樣彌漫在整個御書房里。

「陛下您再如何強大,慶國再如何強大,可你依然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你最不願意承認的事實。」陳萍萍微垂眼簾說道:「慶國之強大,最終還是依靠於她的遺澤,如果不是她留下了內庫源源不斷向朝廷輸送著賴以生存的血液,如果不是她留下了監察院幫助陛下控制著朝堂上的平衡,我大慶連年征戰,你如何能夠讓慶國支撐到現在?」

「你想證明,沒有她,你一樣能夠把事情做到最好,甚至比她還活著的時候更好。」陳萍萍緩緩抬起頭來,沙啞著聲音說道:「你想掀開她蓋在你頭頂上的那片天,然而實際上,你卻只是證明了,你必須依靠她。」

「你不如她多矣。」陳萍萍很平靜自然地話,刺中了皇帝心臟的最深處。

皇帝忽然想到三年前的那個雷雨夜,自己在後方不遠處的廣信宮里,曾經親手掐著李雲睿的咽喉,對那位最美麗的妹妹說:「你怎么也比不上葉輕眉。」

他的心頭微動,面色微微發白,薄而無情的雙唇抿的極緊,冷漠說道:「歷史終究是要由活人來寫,朕活著,她死了,這就已經足夠了。」

「所以說,陛下你何必還解釋什么?你只需要承認自己的冷血、無情、虛偽、自卑……」陳萍萍的臉上浮出一絲笑容,「這樣就足夠了。」

「她真的是一位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大慈大悲?」皇帝忽然微嘲開口說道:「還是說在你的心中,只允許自己把她想像成這樣的人物?不,不止是你,包括范建,包括靖王那個廢物,恐怕還包括安之在內,你們所有人都認為朕冷酷無情,卻放肆地憑由自己的想像,在她的身上描繪了太多的金邊。」

「她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仙女,更不是一個來打救世間的神祇。」皇帝幽幽嘆息了一聲,眉頭漸漸皺得極緊,緩緩說道:「她只是你們這些人,不,以往包括朕在內也是,她只是我們這些人的想象罷了,朕往往在想,這個女子是不是根本從來沒有出現過,只是任由我們的想像匯聚在一起,在凝成了這樣的一個人?」

陳萍萍冷冷地搖了搖頭:「你知道這不是事實。」

「可依舊是想像!」皇帝的面容冷酷了起來,唇角微翹看著陳萍萍說道:「你們這些廢物,把對世間一切美好的想像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在你們的心中光輝無比,甚至連一絲暗影都找不到。」

「冰雪聰明,卻無謀人的心機,悲天憫人,卻不是一個不通世務的幼稚女子,而是有實際手段去做的實干家。」皇帝雙眼冷漠繼續說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一個沒有任何缺點和漏洞的人,這樣的人……還是人嗎?」

他忽然笑了起來,悲哀而戾氣十足地笑了起來:「可惜,世上本來就沒有這樣的人。她一樣是個凡人,有喜有怒有光彩有陰暗有心機有陰謀的普通人,說到底,她和朕又有什么區別?」

「陛下。」陳萍萍緩緩地搖了搖頭,「她若真是你所想像的那種人,她又怎么可能死在你的手上?」

「是嗎?」皇帝的眼瞳微縮,怪異地笑出聲來,「哈哈哈哈……每個人都成為自己的王?好狂妄的想法,監察院原來是監察朕的……朕直至今日才知道,原來你這老黑狗竟然是她留下來監視朕的!她當年若不疑朕,若不防范朕,又豈會留下這樣一句話來?」

「錯了,陛下。」陳萍萍面色木然說道:「不論是誰坐上龍椅,我監察院便要監督於他,這並不是她從一開始就提防你,想要對付你的證據。」

「那霸道功訣呢!」不知為何,皇帝的語氣忽然變得極為陰暗幽深,聲音雖然高了一些,但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氣,他的聲音就像是被九幽冥水泡了億萬年的劍一樣,直刺御書房的四周。

皇帝的臉沒有扭曲,只是空洞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陰寒之色,一字一句說道:「當年她傳朕霸道功訣,朕本以為她是想著北齊東夷兩地各有一位大宗師,她才有此決斷,朕感激至深……憑這霸道功訣,朕帶著你,帶著葉重,帶著王志昆,縱橫沙場,橫掃四合,難得一敗,然而誰會料到,這所謂的無上功法,背後里卻隱藏著無上的禍心!」

皇帝的聲音在出離憤怒之後,變得異常冷酷起來,「當年初次北伐之時,朕便察覺體內的霸道真氣有些蠢蠢欲動,不安份起來,然而事在必為,朕領軍而進,與戰清風在北部山野里連綿大戰,然而卻在這個時候,隱患爆發,朕體內……經脈盡斷!」

陳萍萍默然,他是對這段歷史最清楚的人之一,當年北伐艱難,戰清風大師用兵老辣至了極點,大魏兵員尤盛,南慶以數萬之師冒險北進,著實是九死一生的選擇。然而大魏已然腐朽不堪,民不聊生,若想改變天下大勢,從而開創出新的局面和將來的可能性,南慶的發兵是必然之事。

時為太子殿下的慶帝,領兵北征,而陳萍萍卻是留在了初設的監察院之中,一方面是要保證京都的安全,二來也是與戰場保持著距離,保證冷靜的眼光決策。

本來便是敵強我弱之勢,恰在大戰最為激烈,戰清風率大軍於崤山外圍包圍慶軍之時,慶軍的統帥,太子殿下最忽然受了重傷,全身經脈盡斷,僵卧於行軍營中不能動!

雖然時為副將的葉重以及親兵營少年校官王志昆,在最關鍵的時刻站了出來,然而戰場之上南慶本就處於弱勢,統帥忽然又不能視事,轉瞬間,戰清風大軍挺進,南慶軍隊被打的四分五裂,而太子也被困在了群山之中。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陳萍萍帶著監察院黑騎完成了他們震驚天下的第一次千里突進,生生在大魏軍隊營織的羅網上撕開了一道大口子,冒著無窮的風險,將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慶帝救了回來。

一路艱辛不用多提,黑騎幾乎全軍覆沒才將今日的皇帝陛下救了回來。在那時,陳萍萍心頭就有一個疑惑,究竟陛下是受了怎樣奇怪的傷?外表上並沒有什么大的傷口,但內里的經脈卻全部碎斷,變成了一個廢人。

這些年里,陳萍萍猜到了一些什么,而且范閑也曾經面臨了一次險些經脈盡斷的危險,他自然知曉當日皇帝陛下詭異而可怕的傷勢由何而來。

想必就是霸道功訣練到一定境地之後,必然會出現的危險的關口。

……

……

「朕身不能動,目不能視,口不能言,體內若有無數萬把鋒利的小刀,正在不停地切割著我的腑臟,我的骨肉。」皇帝的眼神空蒙,冷漠說道:「那種痛苦,那種絕望,那種孤獨,那種黑暗,不是你能想像的。朕心志一向強大,然而在那時,卻也忍不住生起了自盡的念頭……然而朕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想死……居然都死不成。」

皇帝的唇角微翹,自嘲地笑了起來,「這是何其可悲和凄慘的下場。」他淡淡看了陳萍萍一眼,「當日若不是你不惜一切代價的救我,或許我當時便死了。」

陳萍萍沉默不語,不譏諷,不應聲。

皇帝的鼻翼微微抽動,冷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然而上天未曾棄朕,在這樣的痛苦煎熬數月之後,朕終於醒了過來,而且不止醒了,朕還終於突破了霸道功訣那道關口。」

皇帝的聲音微微顫抖,已經數十年過去了,他想到那可怕的,非人類所能承擔其折磨的關口,堅強的心依然止不住搖晃了一下。

他低下頭來,微嘲地看著陳萍萍說道:「她傳我這個要命的功訣,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朕問過她,怎樣能夠突破關口,她說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哈哈笑了起來,眼簾微眯,從縫隙里透出寒意,「她不知道!她造就了苦荷,造就了四顧劍,造就了朕,她居然說……她不知道!」

「她想拿著朕這個要害,要朕一生一世都聽她的,應允她的。」皇帝的唇角怪異地翹了起來,嘲諷說道:「但……朕怎是這樣的人,朕過了這生死大關,也將這世間的一切看的淡了,也終於明白你們眼中這個光輝奪目的女子,其實也有她最殘忍的那個部分。既然天不棄朕,朕如何肯自棄?」

……

……

聽完了慶帝的這番話,陳萍萍微微地笑了起來,嘆了一口氣之後,又將那微斂的笑容繼續展露到了盡處,搖著頭啞聲笑道:「多疑啊多疑……陛下你這一生,大概從來就沒有辦法擺脫這一點了。」

陳萍萍的笑聲很滄桑,很悲哀,他靜靜地看著皇帝說道:「借口永遠只是借口,或許陛下你當年是這樣想的,然而范閑如今也練了,如果不是有海棠幫他,只怕他也會落到那個地獄一般的關口之中。」

「天一道的心法,她的手上本來就有。」皇帝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可那有可能永遠停留在九品的境界之中。」陳萍萍微嘲說道:「你甘心嗎?」

不等皇帝回答,他輕輕地擺了擺手,嘆息說道:「過去的事情,再去提也沒有什么必要了,你既然連她都能疑,自然能疑天下所有人,只是……這種疑也未免顯得太可笑了些。」

既然可笑,當然要笑,所以陳萍萍笑了,在黑色的輪椅上笑的前仰後合,渾濁的眼淚都快要從他蒼老的眼縫里擠了出來。

……

……

「朕只是要讓你這條老狗死之前知道,你所記得的,只是一個虛無縹渺的幻像罷了。」皇帝睜開了雙眼,從回憶中擺脫出來,冷酷地看著陳萍萍說道:「你是朕的狗,卻要替她來問朕,朕要你知道,你所忠誠守護的那個女主子,也不是一個纖塵不染的仙子。」

陳萍萍住了笑容,雙肩微微下沉,沉默片刻後應道:「老奴不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聖人,也沒資格做聖人。先前指摘陛下,不是為這天下蒼生,也不是心頭對這蒼生有何垂憐,只是這是她的遺願……是的,陛下,今天相見,為的不是天下蒼生,只是私怨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