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在旅途(1 / 2)

慶余年 貓膩 4055 字 202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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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自北方來,風中的人們卻在一路向北方去。馬車繞過了崤山沖,悄悄地擦過燕京與滄州之間的空白地帶,將將要抵達北海的時候,二月末卻又落下雪來。

此地凄寒,較諸四野不同,馬車上被覆了一層薄薄的雪,就像是被沾上了碎糠末的黑面包,緩慢地在荒野的道路上行走著。

趕車的王啟年外面穿著一件雨蓑,勉強用來擋雪,只是眼睫毛和唇上的胡須依然被雪凝住了,看上去有些凄慘,然而他那雙平日里總是顯得渾濁無神的雙眼,此刻在風雪中,卻顯得那樣的清澈和銳利,緩緩從道路兩旁掃過,沒有放過任何一處值得懷疑的動靜。

王啟年年齡已經很大了,然而這樣大的風雪依然沒有讓他顯露出任何疲憊的感覺,這個老家伙瘦削如猴,然而筋肉里卻像是一種骨頭,力量十足,精氣神十足,如此長途跋涉,沒有讓他有絲毫不適應。也得虧是這位監察院雙翼之一的厲害人物,才能在沿途不停喬裝,打通關節,偽造文書,突破了南慶朝廷無數道的檢查線,成功地讓馬車來到了離邊境不遠的地方。

當年他便是縱橫於大陸中北部的江洋大盜,用來做這些營生,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待馬車行過一處山坳,於雪溪之上的小橋行過,王啟年終於松了一口氣,知道馬車已經越過了邊境線,來到了北齊的疆土之中,再也沒有任何能夠危害到車廂里那位大人的生命安全。然而緊接著,王啟年的唇角卻生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真不知道今夕何夕,時局怎么發展成了眼前這副模樣,明明都是慶人,卻要踏入敵國的土地,才能感覺到真正的安全。

感受到身下的馬車顛了一下,車廂中的范閑悠悠醒了過來,這些年的職業生涯讓他很清楚地察覺到,馬車碾上的路面,與這些日子里辛苦逃遁時的路面有些不同,雖然他此時體內真氣全無,可是身體三萬六千根毛孔和那些肌膚的微妙觸覺依然沒有消失。

他攏了攏身上披著的厚羊皮,輕輕地咳了兩聲,掀開車窗的一角,往車外望去,只見馬車正行走在一處有些眼熟的木橋上面,對過便是一片景致相仿,但氣息絕對不相似的疆土。此時是冬日,再如何熟悉的景致只怕也都會生出不同來,然而范閑卻依然從溪流的走向,兩岸小丘的走勢,准確地分辯出馬車過的是霧渡河。

當年他以少年詩仙之名出使北齊,沿途肖恩至此,亦是在此地,他第一次看見海棠朵朵,怎么可能忘記?

范閑的臉色很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便是那雙薄薄的嘴唇都顯得有些黯淡,體內的傷勢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被皇帝陛下一指壓碎的經脈依然千瘡百孔,沒有真氣護身,這連日來的奔波和勞累以及車外的嚴寒,終於讓他再次病倒了。

厚厚的羊皮裹住他的身軀,只露出一個頭來,車廂里生著一個小暖爐,卻像是根本沒有什么熱氣。范閑眯著眼睛,怔怔地望著橋那邊北齊的土地,輕輕地呵出一口熱氣,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次與皇帝陛下正面交手,范閑已經發揮出了他此生所能到達的巔峰實力,然而依然被一指擊垮,體內經脈碎的太厲害,以致於小周天里蘊藏著的天一道自然真氣,也被迫散於五腑六臟之中,根本無法凝結起來,唯一能夠有些用處的,似乎還是苦荷留給他的那本神秘小冊子,只是天地間的元氣太過稀薄,似這般修復下去,不知道要花多少年。

過了霧渡河,不遠處便是北海,體內經脈盡碎,范閑很自然地想起了海棠朵朵,當年他體內經脈盡碎,全是依靠海棠在江南細心的照料和治療,只是今次傷勢更重,海棠也不知道從京都脫身沒有。

范閑並不怎么擔心影子的安全,因為他了解影子和自己最相似的地方,只要往人海之中一扎,不論用什么身份,他們都能好好地,安全地活下去,而且活的無比滋潤。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不一樣,他們二人雖然是天底下頂尖的年輕強者,但終究沒有專門研習過這些求生的本領。

京都方面的消息,范閑知曉的並不多,在言府假山里躲著的時候,言若海老大人還會每日給他講述一下京都的近況,他知道皇帝陛下已經醒了過來。然而出京之後,他與王啟年二人只是沉默地前行,主動地切斷了與監察院舊屬以及天下各方屬於范閑控制勢力的聯系。

一方面是為了安全,另一方面也是范閑與陛下達成協議中的一環,范閑清楚,只要自己不死,陛下便不會對那些人下手,而自己主動與這些人聯系,反而不妥。

寒冽的風從窗外灌了進來,范閑眯著的眼睛眯的更厲害了,他沒有想到二月末的天氣居然還是如此寒冷,不禁有些擔心過些日子的神廟之行,以自己如今這副孱弱的身軀,怎樣抵抗那些深刻入骨的寒冷?

范閑將手腳全部縮進厚厚的羊皮里,疲憊而憔悴地倚窗靠著,任由雪花擊打在自己的臉上,靜靜看著橋那頭的冬林,想到那一年的林子里,提著花籃的花姑娘就這般靜靜地站著,如果此時她在身邊,或許神廟之行,要輕松許多吧。

天隨人願這四個字似乎說的就是范閑眼下的情況,范閑看著那處冬林里忽然出現的身影,看著在那片白里出現的花色,不禁覺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該吃葯了。」馬車行過了木橋,穩穩地停好,王啟年搓著手鑽進車廂,將暖爐上面一直溫著的葯湯盛了一碗,端到了范閑的面前,先前他聽到了范閑的幾聲咳嗽,心里有些擔心。

范閑從羊皮里伸出手來,笑著指著窗外遠處的冬林下,說道:「葯在那兒。」

……

……

令范閑感到驚喜的是,與海棠一處在霧渡河等著自己的還有……王十三郎。與在太極殿前行刺皇帝時相反,王十三郎沉默而堅定的身影從海棠身後閃了出來,安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馬車。

車簾一掀,雪花飛入,范閑看著這兩個生死之交,勉強地牽動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終究只是嘆了口氣,說道:「沒想到你們跑的比我還快。」

「我們出京比你晚。」海棠將厚棉襖上的冰渣拍打掉,坐到了范閑的身邊,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上個月在京都里的遭逢,姑娘家臉上重逢的笑容漸漸斂去,平靜說道:「聽說後來由於你先逃出了京都,南慶朝廷搜緝的力度弱了下來,我們才有機會。」

范閑點了點頭,咳了兩聲後說道:「活著就好,我們幾人之間也不用再說什么感謝之類的話,京都那事兒,本來和你們那兩個老怪物師傅脫不開干系,要說謝,終究還是你們應該謝我。」

海棠嘆了口氣,怔怔地看著他蒼白的臉,搖頭笑道:「本以為經此一役,你總要成熟些才是,沒料著還是這般喜愛說笑。」

「成熟?我這一生前二十年早就熟透了,好不容易才重新煥發了些青春的味道,怎么可能拋棄。」范閑笑著應了一聲,轉向了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後問道:「你的傷怎么樣了?」

從王十三郎進入范閑眼簾的那一刻起,范閑便敏銳地察覺到了王十三郎的身體有些問題,被皇帝陛下擊殺的右臂似乎始終無法復原。

一名誠心誠意誠於劍的劍客,執劍之手卻成半廢之態,毫無疑問這是極其致命的打擊,然而王十三郎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輕聲應道:「你家老爺子的真氣太霸道,我右臂的經脈筋肉全部被絞爛了,根本沒有辦法治好。」

「在路上我試過,但是效果很一般。」海棠朵朵憂慮地看了王十三郎一眼,這一路上兩位大宗師最疼愛的弟子相伴突圍,已經極為相熟。

范閑咳了兩聲,平靜說道:「我來看看。」說完這句話,他兩根手指已經搭在了王十三郎的脈門之上,緊接著單手如龍爪出雲向上,仔細地捏劃了一番王十三郎無法用力的右臂,他臉上的神情越來越沉重。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說道:「我這輩子受過很多次傷,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范閑搖了搖頭,說道:「在上京城買些上好的金針,我來試試……」接著他轉過身來,用拳頭堵著嘴唇用力地咳了兩聲後喘息著說道:「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好遮掩的?把天一道的法門傳給他吧。」

海棠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天一道真氣對於修復經脈傷勢有奇效,雖然是青山一脈不傳之秘,但海棠當年就曾經私傳給范閑,此時用來救王十三郎的劍道生涯,也算可行。

王十三郎霍然抬首,從范閑的話里聽出了一些不錯的訊息,縱使他是位外物不系於心的壯烈兒郎,此刻也禁不住皺起了眉頭:「這傷能治好?」

「不見得,但總得試一試。「范閑有些疲憊地合上了眼簾,說道:「至少吃飯應該是沒問題,不過如果你想重回當初的境界,只怕是不能夠……我勸你現在就開始重新練左手,左手好……要知道當年有個叫荊無命的就是以左手出名,當然他右手藏的更深,如果你能把兩只手都練成,那就厲害了。」

車廂里一陣沉默,王十三郎忽然平靜一笑,說道:「那我先練左手,以後有時間再練右手。」

海棠朵朵靜靜地看著閉著眼睛,滿臉蒼白之色的范閑,心里不知道生出了多少異樣的情緒,這些年來她與范閑相見少,別離多,然而兩人間從來不需要太多的話語,便能知道對方的心意。然而在此時此刻,海棠朵朵卻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看不透范閑了。

京都皇宮一役,海棠朵朵清楚而震驚地發現,如今的范閑已經隱隱然超出了世人所認知的九品上境界,穩壓住了自己和王十三郎一頭,只看他能與慶帝正面交戰數回合,並且能讓慶帝受傷,便知道范閑如今的實力到達了一個多么可怕的層次。

「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一些什么?」海棠問了一句無頭無尾的話。

范閑卻馬上聽懂了,睜開雙眼,搖了搖頭,微微一笑說道:「如果真的明白了,在皇宮里也不會敗的那樣慘了。」

此話一出,馬車廂里的三位年輕人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們的思緒似乎回到了皇宮里的那場風雪中,這三位天底下最強大,最有潛力的年青高手,還要加上一位天下第一刺客,可是面對著那抹明黃的身影時,依然顯得是那樣的渺小。

思及慶帝當日神采,雖然馬車中的人成功令其受傷,可是他們依然生出了一絲難以抵抗的感覺。

「世間並沒有真的神,陛下受的傷比你我更重。」范閑淡漠的話語打破了馬車中如窒息一般的氣氛,「如果這時候我不是廢了,十三不是殘了,你也吐了三桶血,其實此刻最好的選擇應該是重新殺回京都去。」

海棠微微一笑,心想這樣膽大的計劃也只有范閑能夠想的出來,她的心念微動,靜靜看著他蒼白的臉問道:「你的傷怎么樣?」

「比十三慘,基本上沒有復原的機會。」范閑很平靜地講述著自己的傷勢,說道:「不過我並不在意這些,靠打架既然打不過陛下,就像小孩子打架打不過人,去找自家塊頭兒大一些的親戚,才是千古不變的法子。」

海棠暫時沒有聽明白范閑這句話的意思,如明湖一般的眼眸里疲憊之意微斂,平靜問道:「宮前廣場上那些天雷……你知道是什么嗎?」

「是箱子。」范閑的唇角微微一翹,「是我的箱子,大概苦荷和四顧劍也都對你們提過那個箱子。不過你們不要這么看著我,我也不知道箱子現在在誰的手里,而且你們不要把箱子想的太過恐怖,如果那真是神器的話,陛下現在就不止重傷,早就死了。」

海棠沉默許久之後問道:「我一直有個想不明白的事情,既然你和慶帝之間互為制約,誰都不肯讓南慶內亂,那你為什么不選擇逃離京都隱居,而是選擇了出手?」

范閑也沉默了很久,雙眸里的平靜之意愈來愈濃,和聲說道:「一是我要證明給陛下知曉,我有與他平等談判的資格,那首先我就要有勇氣坐在他的面前與他談。二來,退出京都隱居固然是個法子,但是陛下不會願意我脫離控制。最關鍵的是……我不甘心。」

他閉上了雙眼,幽幽說道:「我可以選擇像葉流雲和費先生一樣飄洋出海,從此不理世事,管這片大陸上戰火綿延要死多少人,但我不甘心……誰都無法阻止他,那在歷史上,他就必將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