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塵 (一 下)(2 / 2)

開國功賊 酒徒 2423 字 2020-06-08

外邊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很多小蟲子圍著火把在盤旋。為了對付這些吸血的家伙,屋子里邊點了無數根艾草挫成的土香。但再濃烈的艾草香氣也遮不住另外一種味道,輕輕地,幽幽地,柔柔地向人心底鑽。

「大概是戌時一刻!天已經黑了!」渾身散發著野蜜香氣的杜鵑笑了笑,低聲道。額頭上有幾處明顯的紅腫,塗過葯,卻未必能起到什么效果。

「剛才是你?是你一直陪著我說話?」程名振又是驚詫,又是感動,用胳膊努力支撐起半邊身體。

「躺下!哪個有那閑工夫搭理你!」杜鵑用力推了他一把,毫不客氣地將他按倒於塌。「我是看蓮嫂太辛苦了,才過來幫幫她。剛剛到沒多大一會兒!你既然醒了,就趕緊喝掉蔘湯,別讓蓮嫂再去熱!」

「那我也得坐著喝啊!躺著喝,不都喝到鼻子里邊去了么?」程名振苦笑著回應。野丫頭就是野丫頭,從來就不會講道理。即便是在伺候人的時,也是粗枝大葉。好在自己昏迷時有蓮嫂,否則非得被她給折騰死了不可。

被程名振眼睛里的笑意看得發虛,杜鵑生氣地丟下陶碗。「還有本事了你。前幾天,你不也躺著喝了湯?!別動,借著我的勁兒慢慢起!」

說話間,她已經轉到程名振頭頂,把手臂向少年腋下一塞,緩緩用力。馬上掄刀的胳膊遠比蓮嫂的手臂有勁兒,稍稍一托,已經讓程名振可以借勢將身體坐直。待後背靠著土牆慢慢停穩當了,目光無意間又輕輕地掃過了眼前的額頭,被野蜂留下的痕跡刺得一柔,頃刻間又恢復了平和。

可能是被蟄得太痛了吧,杜鵑哭過。程名振在那匆匆一瞥中,明顯於其眼角看到了淚痕。而蓮嫂好像也哭過,上眼皮紅紅的,腫脹尚沒來得及褪去。可自己剛才明明是醒著的,怎么沒聽見她的噎涕聲?這該死的駝子,到底用得是什么鬼葯?!

「喝吧!」杜鵑生硬地將陶碗端到程名振的嘴邊,大聲命令。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不敢消受這蛇蠍美人的恩惠,程名振慌得連連搖頭。

「誰稀罕伺候你!」耳畔又傳來一聲冷笑,隨著葯碗挪開,杜鵑又恢復了她那副七當家的模樣。向蓮嫂點了點頭,淡淡地命令道:「還是你來吧,他怕我吃了他!」

「程少爺是個嫩臉的人,不是故意不喝!」蓮嫂的話怎么聽怎么別扭,像是在替程名振辯護,又像是在替自己解釋。一邊笑著,她一邊接過葯碗,手卻輕輕抖了抖,不小心,將小半碗葯湯灑到了程名振身上。

「你!」杜鵑橫眉怒目。

「怪我,怪我!」蓮嫂趕緊放下葯碗,低頭去用衣襟擦葯。忙碌之中,幾滴汗水似的東西簌簌落下來,落在葯漬旁,留下一小片殷濕。

「蓮嫂,你又不是故意的。沒事兒,我一點兒也沒燙到!」程名振心里過意不去,低聲安撫。

「不是!」蓮嫂搖著頭揉眼睛,「我想起了我家那殺千刀的,他真狠心,居然兩年了也沒個信兒!」說罷,再也抑制不住,捂著臉走了出去。

屋子里的氣氛登時變得更加尷尬了,兩個年青人互相低著頭,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過了好一會兒,程名振才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把葯湯端給我吧,我真的自己能喝!」

「那你早不說明白了!」看到程名振那副無辜的模樣,杜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閉著眼睛睡你的覺就是了,提什么蓮嫂的當家人?!」

程名振無言以對,只好低頭猛灌葯湯。杜鵑又狠狠地剜了他兩眼,猛地覺得一陣心虛,冷哼一聲,快步走出了屋子。

她知道剛才自己為什么生氣。也知道將怒火沖著蓮嫂發,純屬殃及無辜。可知道是一回事情,能否控制得住是另外一回事情。該死的孫駝子,憑什么要說程名振不是能安心留在巨野澤中的命兒,憑什么認定了他與大伙做不了一堆兒?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說話文縐縐的,虛偽得很么?

「七當家,我……」蓮嫂並沒有走遠,看到杜鵑追了出來,趕緊收起眼淚,主動上前打招呼。

「我知道,不怪你!」回頭看了看亮著火把的窗口,杜鵑壓低了聲音安慰。「駝子叔讓你這么做,肯定有這么做的理由。他是個懂得感恩的,你伺候好了他,他將來肯定會報答你!」

「我也不想要他什么報答。」善良的女人紅著眼睛搖頭。「想著把這些天七當家做的事情都冒充在自己頭上,我就不敢看他!程少爺是個有大造化的,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命兒。只盼著他有朝一日能理解七當家對他這份心思……」

「胡說!」杜鵑輕輕聳肩,「我不過是報答他對大伙的救命之恩罷了!對他能有什么心思!他不是咱們一路人。就像路過的大雁和留在澤里過冬的鯉魚。彼此也就能互相看一眼罷了!」

這話,根本騙不了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那文縐縐拒人千里之外的程名振,那對著滿堂寨主侃侃而談的程名振,那情急拼命,一刀削去敵將首級的程名振,那昏迷中滿臉恐慌,像個迷路的孩子般的程名振,不知不覺間已經印在了她的心上,揮,揮不掉,抹,抹不去。

即便,能互相看上一眼,也會開心好久。輕輕咬著下唇,素有玉面羅剎之名的杜鵑默默地想。

不遠處,兩只野鳥落入湖心,盪起一圈圈水波。

注1:民間傳說,在快死的人耳邊呼喊,有可能把他的魂魄喊回來,救其一命。

注2:煞人。方言,指劇烈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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