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騮 (六 下)(2 / 2)

開國功賊 酒徒 3249 字 2020-06-08

「他,他可能是土匪安插在武陽郡的探子啊!」湯祖望又楞了一下,很沒義氣地舉報。

魏征敲了敲桌案,冷笑著問:「你先前賣給他的消息,估計他早已送到了巨鹿澤。你不知道的消息,眼下他也不知道。我抓他干什么?有什么用場?抓了他,賊人再派另外一個探子來,我得花多少力氣去查訪?」

連珠箭般的問話讓湯祖望應付不過來,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向魏征臉上看。他發覺魏征好像不打算生擒賊寇探子,好像也不打算抓他這個內奸立功。更沒有將他交給郡守大人的打算,只是慢慢地品著茶,仿佛茶里邊藏著無數秘密。

「大人!」突然福靈心至,湯若望向前爬了幾步,雙手捧起一小粒銀豆子,「大人,這是賊子收買,不賄賂小人的茶錢,小的不敢出賣武陽郡的父老鄉親,現在將其交公!」

「你自己收起來吧!」魏征被對方愚蠢的舉動逗笑,拂袖站起,背著手吩咐。

「大人?」這下,湯祖望可傻了眼。既然不想抓他,又不是找茬索取賄賂,魏征魏大人的葫蘆里到底買的哪門子葯?總得給個說法吧,不能就這么把人給活活悶死!

正迷茫間,頭頂上忽然傳來魏征的聲音,「你家里窮,為官又清廉自守,一時走上岔路情有可原!那些錢,你留著給令堂看病吧!別讓她老人家對你失望!」

「大人!」湯祖望發出一聲哀鳴,鼻涕眼淚一塊淌了下來。到了現在,他算是對魏征徹底死心塌地了,「您給我指一條明路吧,小的這條命就賣給您了。是去殺那個狗賊,還是繼續跟他虛與委蛇,小的都聽您的!」

魏征轉過頭,微笑著確認,「真的聽我的?」

湯祖望舉起手臂,大聲回應,「小的可以對天發誓!」

「沒必要!」魏征看了看他,非常自信地回應,「你先站起來,咱們兩個慢慢說!」

「屬下……」

「站起來,這是我讓你做的第一件事!」

湯祖望抹了把臉,鼻涕眼淚花里胡哨,「屬下遵命!」說這著話,他長身而起,畢恭畢敬地站於魏征眼前,垂著頭聽候發落。

這正是魏征想要的效果。「你啊,既然膽小,又何必做這種事!」他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差點把湯祖望又拍得趴在地上,「我不會去舉報你,也不會懲罰你。我需要你聯絡那個姓鮑的,親自幫我送一封信到巨鹿澤!」

「送信?」湯祖望先是一愣,然後迅速意識到這等同於還是要他的命。張金稱喜歡生吃人心,他帶著武陽郡長史的戰書過去,豈不是等於把自己洗干凈後擺到了對方的案板上了么?

腿一軟,他又趔趄著跪倒,嘴里發出連串的哀鳴。「大人,大人,我家里……」

沒等他把母親妻兒搬出來,魏征用力一扯他的肩膀,大聲喝道:「有點兒出息,別讓我瞧不起你!給我站起來,不就一封信么?難道人家敢到咱們眼皮底下開商鋪,咱們連封信都沒膽子送?」

「大……」湯祖望被扯得齜牙咧嘴,哭聲卻是止住了。他不想讓魏征瞧不起,更不想因為拒絕了對方的要求,從而給自己和家人引來更大的麻煩。猶豫了一下,嘟囔著道「就怕,就怕姓鮑的不肯幫忙!」

「你直接跟他說,我已經知道他是巨鹿澤的卧底了。但是暫時還不想抓他!」魏征倒是干脆,直接給出了解決辦法。「然後告訴他是我讓你送信給張大王,如果你不去,就連你帶他一塊抓!」

真個是文人耍起橫來,即便是流氓也要怕三分。湯祖望被嚇得又是一哆嗦,抬起頭,滿臉都是哀求之色。搖尾乞憐的半天,卻沒得到任何回應。他知道這已經是魏征的底限了,如果自己再不知道好歹的話,恐怕會被立刻交給郡守衙門嚴加審問。屆時證據確鑿,罪無可恕,自己死了不算,老婆、孩子都要受到牽連。

想到這些,他把心一橫,大聲說道:「卑職做錯了事,的確該有所交代。能死在賊寇之手而不是被郡守大人下令砍頭示眾,也算沒辱沒祖宗。此去別無牽掛,若是回不來,還請魏大人念在屬下算得上是一名廉吏的份上,給屬下的妻兒老小一些撫恤。大人如能答應,小的下輩子結草銜環,也會報答大人的恩德!」

「什么死啊,活啊的,下輩子到底如何,誰又說得清楚!」魏征笑了笑,低聲數落。「你啊,該膽大時不大,該膽小時不小。坐下,我慢慢說給你聽,你只要照著做了,我保你活著回來,說不定還能得到張金稱的一大筆賞賜!」

「請大人明示!」湯祖望壓根兒不信魏征的話,卻認命地坐在胡凳上,恭候對方的指點。

「這封信,不是什么戰書!」魏征敲了敲火漆封好的信皮,笑著解釋,「這是我給張大當家的示好信,我,武陽郡長史魏征,不想看到兵戈再起,生靈塗炭,所以自不量力准備說服張大當家放棄對武陽郡的窺探。但是呢,空口白牙沒人會領情。所以發一封信去,問問武陽郡每年交出多少錢糧來,才能買得一年平安?」

「那,那郡守大人?」湯祖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著魏征,呆呆的問。他知道自己出賣消息給流寇,已經足夠殺頭抄家了。沒想到魏征的膽子比自己還大,居然敢公然與賊人聯絡,以求一時苟且。

魏征聳了聳肩,臉上寫滿了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意思,「我沒問過郡守大人,郡守大人也不會答應。但我所做的事情,郡守大人肯定會被瞞得死死的,你可明白?」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畢竟在官場上混了半輩子的人,這點兒貓膩湯祖望焉有不懂之理。心里邊的恐慌登時去了七分,陪著笑臉,連聲回應。

「這,是我,魏征瞞著郡守大人私下干的好事。你,只是跑腿的,不知道信當中的內容,因為我拿你的妻兒老小相要挾,所以你也不敢拒絕我。」魏征頓了頓,繼續強調。

湯祖望知道對方之所以這樣說,是准備萬一出現差錯,一個人將所有罪責承擔下來,不牽連自己。忍不住心頭又是一暖,低下頭,低聲道:「大人說得話我都清楚。您放心,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聽說過。但是小的日後只要活著一天,便決不會忘記大人今日所作所為!」

「我是館陶人,這里是我的老家!」魏征的臉上浮起了一抹真正的笑容,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說給湯祖望聽。「人活著,總得做些事情,否則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古人寫下的那些教誨!」

嘆了口氣,他將話頭又轉向正題,「其他廢話我就不多說了,你記住幾句最要緊的。我會給你准備兩份禮物,都很貴重,但其中有所差別。你把最貴重的那份給程名振,差一點兒的那份給張金稱。如果有人問起原因來,你就說我原籍館陶,與程九爺算半個老鄉。館陶的百姓至今沒忘記程九爺的好處!」

「嗯!」湯祖望連連點頭,唯恐漏聽了一個字。

「去了巨鹿澤,張金稱肯定會嚇唬你。但你不能求饒,越求饒死得越快!」魏征看了他一眼,繼續補充,「你如果害怕,就告訴自己,反正都是個死,不如死得體體面些!」

湯祖望想了想,點頭答應,「我知道了,大人放心。反正是個死么?大人都不怕,我還怕個球!」

「然後你告訴張金稱,他安插在武陽郡的哨探我都知道。為了表現誠意,所以才留著那些人不動。如果你死了,那些探子都得為你殉葬。還有,如果你死了,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敢來下書,我在信中所提建議,就一項也甭想達成了!」

「第三,你告訴張金稱,黃河冰上一戰,我曾經親眼目睹。如果他想知道其中詳情,無論是哪一方的情況,都可以寫信來問。信先送到黃牙鮑那,由他交給你。然後,你再轉交給我。除了你們兩個之外,我不會認識第三人!」

這,已經是明明白白地替下書人安排退路了,不由得他不感動。眼圈一紅,小吏湯祖望哽咽著說道:「大人,大人相待之恩,屬下,屬下不知道該怎么報答。反正,反正大人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絕不會讓您失望,讓您看不起我!」

「坐,咱們兩個坐著說話!」魏征自己坐直身體,也示意對方坐正。「人得先做出不讓別人看不起的事情,才會被大伙看得起。自今日起,武陽郡二百三十萬父老鄉親的性命,就系在咱們兩個的肩膀上。事成,未必有人記得你我的好處。事敗,也沒人會為咱們兩個擺酒祭奠。但真相早晚有被揭開的那一天,日後活著的人見到你我的孩子,也會沖他們挑一挑大拇指,說他們的阿爺是條真豪傑,老子英雄,兒子亦不會是孬種!」

「大人,您甭說了!」湯祖望用力抹了兩把眼睛,滿臉是淚,脊背卻挺得筆直。他為自己而感到自豪,雖然這種自豪像火,需要燃燒他的性命為代價,「我懂,我都懂!」

「今天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到我這里來取禮物和信!」魏征笑著拉開對方的手,看著湯祖望的眼睛吩咐。

「必不辱命,大人!」湯祖望長身肅立,答應。

「去吧!」魏征揮了揮手,命令對方離開。然後托著茶盞,慢慢走到了窗口。倉促而來的雷雨將外邊的世界打得一片蒼茫,在那白茫茫的水汽下,卻隱隱有一片綠意浮現,潑不滅,洗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