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雪景圖 四部曲之二】(1.4)(1 / 2)

【第四筆微雨燕雙飛】

2019-03-14

方雪晴並沒有見到爸爸最後一面。

當她趕到醫院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張白布單。

兩團暗紅色的血在白布單上暈染開來,像是雪地上綻開了兩朵刺目的花。

雖然阻隔了視線,但這張白布單為她保留了一點可笑的幻想。

彷佛只要還沒有看到爸爸的臉,爸爸就還會從身後悄然出現,摸著她的腦袋

,笑眯眯地叫她:「小雪。」

她坐在床邊,茫然地注視著白布單邊緣垂落的那只手。

她知道這只黝黑粗壯的大手上有哪幾處傷疤,知道哪幾節指節格外粗大,知

道掌心每處老繭的位置。

從她有記憶開始,就記得這只手牽著她,抱著她,把她高高舉起。

她記得這只手把她托在掌心里,手的主人笑眯眯地教她說話:「方雪晴。雪

晴。朝雪初晴。哈哈哈。來聽爸爸說:朝——雪——初——晴。來,小雪說。」

她記得自己並沒有學著說,而是哇哇大哭了起來。

這是方雪晴最早的一段記憶。

朝雪初晴,旭日東升,姐弟兩名字的含義淺顯而直白,但其中包含著希望和

夢想,以及柔和的溫暖。

所以,她現在握住這只手時,感到的是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陌生的冰涼。

那種涼意像是有生命一般,鑽進方雪晴的指尖,順著骨頭爬過她的手臂,蜿

蜒纏上肩膀,然後一哄而散,亂糟糟地向全身流竄,所過之處留下一串串jī皮疙

瘩。

她忍不住開始發抖,牙齒也不自覺地咯咯作響。

她拼命抓緊那只手,直到媽媽的聲音響起:「小雪……」

看到媽媽之後的方雪晴卻更加恐懼。

她本來以為媽媽能幫助她,教她怎么理解這一切,告訴她應該怎么辦,但媽

媽卻像她自己一樣表情茫然,目光呆滯,喃喃地念叨著一句話:「老方,你叫我

以後怎么辦呢?」

為什么?這個時候媽媽還只想著她自己怎么辦?原來媽媽是這么自私的人?

方雪晴當然知道不是,但她現在的意識已經一片混亂,只能抓住其中最極端的,

乃至違反邏輯的幾縷思緒。

母女兩呆呆地對視片刻,媽媽開始機械地重復另一句話:「小雪,你以後怎

么辦呢?」

方雪晴迷迷煳煳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含義。

但搶救室的門忽然被撞開,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涌了進來。

有一些方雪晴認識,比如爸爸的工友,村里的街坊,還有采石場的老板和老

板娘。

有一些不認識卻能辨認出身份的,比如醫生,護士和兩個警察。

還有方雪晴不認識也完全不知道身份的,比如幾個衣著光鮮,氣質威嚴,正

在指手畫腳的男女。

這一幕復雜的場景讓方雪晴更加恐懼,因為她發現自己無法理解某些細節包

含的信息。

比如印象中一向意氣風發的采石場老板,現在為什么佝著身子,手上還帶著

亮晶晶的手銬。

比如為什么媽媽突然大哭起來,拒絕了醫生遞給她的一份文件和筆,但最後

在眾人的勸說下又接了過去。

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讓方雪晴覺得陌生,彷佛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每個人都在說話,說的好像是同一件事卻又互不相干。

方雪晴終於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意識一片空白,腦袋卻開始一抽一抽地

鈍痛,終於忍不住伸手擠壓自己的太陽xué,同時無意識地喊出了聲:「啊。啊…

…」

剛剛草草在文件上簽完名字的媽媽丟下筆,回身扶住方雪晴,其他幾個認識

的人也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方雪晴卻一個字都聽不清楚。

直到媽媽嗚咽著提起了弟弟:「……小雪,你先回去歇著吧?啊?小旭也要

人照看,你嬸子自己也有事呢。回去吧……四嫂,麻煩你幫個忙,送小雪回去…

…」

方雪晴知道自己是不能留在這里了。

她很慚愧,因為這時候她本應該陪在媽媽身邊。

但往往事到臨頭,人才會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么堅強。

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在這里不但幫不了媽媽的忙,還只會讓她擔心。

這時村里的一位街坊已經來到她身邊,於是方雪晴就在她的攙扶下慢慢地走

出了醫院。

回家的路好像沒有盡頭,又像是只用了一瞬間。

直到方雪晴推開自家院門,看到抱著堂妹在門口翹首以待的堂嬸,靈魂才像

是回到了軀殼。

堂嬸看起來有些心虛,不敢和方雪晴對視,而是勉強在臉上堆積著笑容,吞

吞吐吐地說道:「小雪,回來了啊。」

然後又轉向送方雪晴回來的街坊:「——怎么,她不舒服?」

「剛才在醫院看著要倒。」

街坊嘆息著回答道:「你看著她休息一會吧,唉……換成誰也堅持不住啊。」

方雪晴知道自己已經給別人造成了很多麻煩,勉強集中jīng力答道:「不用,

我沒事。謝謝四嬸,麻煩你送我回來。你去忙吧。」

街坊打量了她片刻,然後點頭:「也好,你在自己家,你嬸子也在,應該沒

什么事。別多想,好好休息。我回醫院去陪著桂芬。怕是她一個人應付不來。」

說完便急匆匆地走向院門。

方雪晴扶著門框,趕緊回答道:「好,謝謝你費心了,四嬸。」

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之後,又轉向一邊心不在焉的堂嬸問道:「嬸,

我媽說你有事,你去忙吧?」

堂嬸嘴里客套,但顯然已經急不可耐地想走了:「沒事,沒事。就是前兩天

妹妹有點黃疸,這幾天都在打針。今天本來還要去醫院的,現在你家出了這么大

的事,明天再去也行。」

方雪晴吃了一驚,看向她懷中熟睡的女嬰,不覺提高了聲音:「啊?妹妹沒

事吧?那怎么能耽誤,你快去吧。我沒事了,小旭我看著,快去啊。」

「真沒事?」

堂嬸仍然在努力表達著自己應該表現出的人情世故:「你妹妹真的不用急…

…」

「真的沒事。」

方雪晴反而急了:「快去吧嬸,這都快天黑了。」

於是堂嬸嘆了口氣,勉強笑道:「那行,我也正好去看看你媽……你自己小

心啊,好好休息……別亂想,沒什么過不去的坎。啊?」

「我知道。」

方雪晴只能點頭:「謝謝你,嬸。」

於是堂嬸抱著堂妹急匆匆地走了。

方雪晴回身進屋,一眼就看到弟弟方旭升正坐在堂屋一角,死死地盯著牆壁

上的一點,呆滯的目光卻像是穿透了牆壁,一直延伸到世界盡頭。

「小旭。」

方雪晴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冰涼的臉頰,輕聲呼喚道。

但方旭升卻如同老僧入定,充耳不聞。

方雪晴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便不再出聲叫他,而是走到他身邊的一張椅子邊

,像是全身突然散了架一樣把自己丟在了椅子上。

世界安靜了下來,只聽見偶爾從哪里傳來最後的殘雪融化時滴水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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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在,方雪晴才開始試圖思考並理解剛剛發生的現實:爸爸死了。

對每個人來說,要理解這件事都非常艱難,更不用說接受這一點。

方雪晴也是如此。

她一想這件事,腦海就一片混亂。

無數回憶和未來的碎片都非常模煳,而且在不停的旋轉,抓不住任何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聽見有人呼喚她的名字:「小雪。小雪。」

這個聲音倒是越來越清晰,最後她終於意識到了這不是爸爸的聲音。

茫然四顧之下,才看到石小凱推門走了進來,還在焦急地大聲喊著她。

直到看到方雪晴的那一刻,緊綳著而顯得棱角分明的年輕臉龐才一下子輕松

了下來,線條一剎那間變得格外柔和。

但兩道濃黑的雙眉一挑,掛上了凝重的嚴肅,大踏步地走到她面前,用從來

都只在她面前才會出現的溫柔聲音呼喚道:「小雪。」

已經變得非常遲鈍的方雪晴茫然地回答一聲:「小凱哥。」

然後才意識到應該站起來。

但這時石小凱已經半彎著腰,大著膽子伸出雙臂抱住了她,繼續道:「我都

知道了。小雪,別怕,有我呢。」

至少在這個時候,年輕的男孩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什么都可以為懷中的女孩

做,而且什么都做得到。

方雪晴感覺到了這一點,感覺到了他的「發自內心」

而不是「什么都可以做」

或者「什么都做得到」,只是在這個時候,能感覺到這一點已經足夠。

陽光的氣息和溫度悄然包圍了方雪晴,她不知不覺間停止了發抖,雙手繞過

男孩其實還有些瘦弱的腰,緊緊地抓住他背後的衣服。

兩個孩子保持著這個姿勢片刻之後,石小凱突然低頭,親了親方雪晴的額頭。

嘴chún溫熱的觸感一下子就讓方雪晴的世界停止了旋轉,清晰了起來。

她開始試圖辨認自己的情緒。

小凱哥親我了?這很正常,以前他還親過我的嘴呢。

可是不對,那是我們上yòu兒園的時候。

他最後一次親我是什么時候?至少有十一年了?或者十二年。

但石小凱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也沒有對這個舉動作出任何解釋,只是用溫

和卻不容辯駁的語氣道:「小雪,去睡一會。我在這看著小旭。」

剛才那蜻蜓點水般的輕吻讓方雪晴安心了不少,而接下來這看似命令般的安

排則讓方雪晴能夠避免思考,讓jīng神輕松一些。

現在的她確實需要有人告訴她怎么做,所以便「嗯」

了一聲,順從地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石小凱跟在身後,把她送到卧室門口,看著方雪晴呆呆地坐在床邊,半晌之

後才反應過來,尷尬地嘿嘿訕笑一聲:「你睡吧,我去給你倒杯水。」

便略顯慌亂地退出了門。

於是方雪晴胡亂脫掉外衣,鑽進被窩里,突然之間就被自己骨髓深處散發出

的疲憊淹沒了。

後來她總覺得自己是個沒心沒肺的姑娘,在爸爸去世那天還能睡得那么香。

她甚至都沒有做夢,而是睡得很沉,直到被隱約傳來的說話聲驚醒。

等她清醒的時候,發現天已經黑了。

她趕緊穿衣回到堂屋,石小凱不在,卻看到媽媽正好把一家鄰居送到門外:

「……多謝,多謝……老方的後事,還要麻煩你們幫忙了……」

原來不是夢。

方雪晴呆呆地看著桌子上突然出現的那只骨灰盒和一張遺像,熟悉的笑容突

然變成了黑白兩色,在燈光下像是一種幻覺。

這時方旭升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對著爸爸的遺像哈哈大笑,然後伸手去拿

骨灰盒。

方雪晴趕緊沖過去,一把拉開他的手。

方旭升大喊大叫,用力掙扎,方雪晴卻只能好言安撫:「小旭,別鬧,我們

沒有爸爸了——」

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方雪晴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里的什么東西轟然散落一

地,立即就無法控制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先是站著哭,然後是坐著哭,最後在

地上縮成一團哭。

媽媽也沒有來安慰她,因為方雪晴一哭,本來只是低聲嗚咽著的媽媽也馬上

就嚎啕著沖進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