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雪景圖 四部曲之二】(1.6)(2 / 2)

」方雪晴看著堂叔,一時間覺得無比的陌生。

但片刻之後,她明白了這才是公平合理的,畢竟他只是父親的堂弟而已。

就在她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這姑娘彷佛一下子長大了不少,眼淚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止住了,雖然聲音沙啞哽咽,但已經有了些清晰的力度:「謝謝叔,我知道了。

不管怎么樣,這些天還是麻煩你繼續盡心……」堂叔點頭,打斷了她的話:「這個不用你說,我有一百分的力就出一百分……現在先告訴你,也是怕你失望。

」方雪晴反而笑了起來,雖然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笑得出來:「嗯。

叔,你快回去歇著吧?你之前一連半個月每天都加班到半夜十二點吧,昨天又趕遠路回來,然後又為了我家的事跑動跑西的,一口氣都沒歇著……快回去吧。

」堂叔兩口子似乎有些驚訝於方雪晴突然間的變化,端詳了她片刻之後,堂叔才略帶狐疑地站起身來:「那我先回去了。

小雪,你可千萬別亂來啊?」說完又轉向堂嬸:「這些天你還是住這邊。

」方雪晴卻笑道:「那怎么行。

你好不容易那么遠回來,要和嬸子團聚才好。

我不用陪的。

嬸子,你回去好好陪陪叔唄。

」叔嬸對視了一眼,一齊道:「不用。

」於是方雪晴也不勉強。

畢竟他們擔心自己,這份心意還是不應該太過拂逆。

幾個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堂嬸便去做了些晚飯,方雪晴勉強吃了幾口,就在堂嬸的陪伴下躺下了。

但方雪晴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之後,堂叔的假期也要結束了,卻仍然沒有打聽到什么。

時間已經是到了五月中旬,連檐下的乳燕都展翅欲飛。

方雪晴只能暫時接受現實,把媽媽的事先擱置起來,留待將來再去深究。

於是在這天午飯後,一大群人又擠滿了方雪晴家的堂屋。

前來的大多都是方家本族人,但也有幾個石小凱這樣關心她家情況的。

雖然人多,但方雪晴父母的靈位就在堂屋正中,便沒人敢高聲喧嘩,氣氛顯得庄嚴肅穆。

待幾位族中長者落座之後,方雪晴的堂叔站起身來,提高聲音道:「各位叔伯兄弟,這幾天我跑斷了腿,也沒查出個什么所以然。

再查下去也難,我續了三天假,也再續不了了,明天晚上說什么也得走。

所以這次就想請各位來商量一下我哥嫂的後事,還有我這侄兒侄女的事。

」堂屋里一聲咳嗽也聽不見,人們都在看著形銷骨立,面無血色的方雪晴,但比起上一次,這些目光中又各自多了些紛繁復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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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雪晴垂著頭,神情木然。

她已經知道堂叔做到了他該做的本分,不能要求他更多。

而自己更是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媽媽的死因雖然有很多疑點,但現在她和弟弟的安排也一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堂叔等待片刻,再次開口道:「我這侄女兒還沒成年,侄兒就不用說了,大伙都知道。

現在我哥嫂兩個撒手去了,他們兩個以後怎么辦?得要人養大才行。

按照法律來說,也要找個監護人。

所以請各位來商量一下。

」一位老人終於接口道:「是這個話。

我們方家從萬歷年來這村里到現在,幾百年里沒了爹娘的娃娃也不知道多少了,可從來沒聽說過沒人養的。

就是當年日本人打來了,也沒讓哪個孤兒孤女餓死過。

現在大伙看看,這兩個娃娃該怎么安排?有沒有那家想接過去的?」但在場的男男女女並沒有人馬上應聲,而是各自盤算著什么。

還有幾個交頭接耳,低聲商量著。

良久之後,一位脾氣稍微bào躁些的老者喊了起來:「怎么沒人出聲?都是不是姓方的了?」一樣bào躁的,還有死活都要來,甚至不惜和他老子吵了一架的石小凱。

這家伙牽腸掛肚好幾天,現在等得心焦,便在門口喊叫了起來:「小雪!你別求著別人給你飯吃!到我家來!」方雪晴不由得皺起眉頭。

這家伙也未免太不懂事。

果然,石小凱話音未落,一位本家大伯就略帶凶狠地轉向他吼道:「我們方家的事,哪里有你這姓石的娃娃chā嘴的份?」石小凱脖子一梗,便想反駁,但另一個方雪晴本家大嬸笑道:「你娃娃那么心急干什么。

我們方家這丫頭不是還沒過你石家的門嘛。

哈哈哈。

你這不是想趁火打劫,把人撈過去再說吧?那也得你爹娘來提親才行。

」在場的長輩們哄笑起來。

石小凱畢竟還是個孩子,一下子臊了個大紅臉。

再加上這話雖然是玩笑,卻也綿里藏針,不是這沒心沒肺的夯貨能招架的。

最後還是一位頗有威信的老者沉聲道:「等我們方家的人死絕了,自然會求各位給這兩個娃娃一口飯吃。

好了,到底哪家人有心思的,只管說出來就是,都是自家人,再說這是好事,是善事,藏著掖著干什么?」這老者說完之後,終於有一位年近花甲的本家長輩起身:「大伙都不出聲,是想著他家那小子腦子的事吧?要是這樣,不如我來養這兩個娃娃。

我也快六十了,也沒個後,死了都沒個人給我燒紙。

管他怎么樣,我把他小子養大,只要我死了有人給我戴個孝,我也沒什么別的指望了。

」方雪晴偷偷看了這位長輩一眼,心里有些嘀咕。

自己對這位遠房伯伯完全不熟悉,只知道是一位孤老,一輩子沒有成家,好像經濟條件也不怎么樣,並沒有自己的屋子,靠著做短工過活。

當然,他說的話還算是誠懇,能不嫌棄弟弟,其實是很難得的。

但他話音未落,另一位年紀和他差不多的長輩也站了起來,臉上帶著嘲諷的笑容,喊道:「別人都行,就是老五你不行。

」方雪晴驚訝地看著這位長輩,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

為什么就是前面那位伯伯不行?先前那位自然是立即漲紅了臉,盯著後說話的怒道:「三娃子,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你了?」後來者臉色愈發鄙夷而語氣充滿不屑:「你自己心里有數。

怎么,當年狗兒爹娘的事,你還忘了不成?」狗兒是自己爸爸在村中的小名。

方雪晴思索著。

狗兒爹娘,也就是自己的爺爺nǎinǎi。

而他們早就在自己爸爸不到十歲時就去世了。

這讓她愈發驚訝不已,難道當年還有什么隱情?看來確實有什么不為人知的故事。

先前那位長輩聞言,額頭上頓時迸出汗珠來,張了張嘴卻沒有辯駁。

而後來者繼續道:「過去的事,大家都不提,兩個娃娃怕是不知道,就連狗兒估計都不清楚。

各位叔伯,你們有知道的可以作證,今天我就把當年的事抖一抖,要是有假話誣賴人的,只管來打我的嘴。

」方雪晴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懼。

而剛才那位說要收養她姐弟的長輩則臉色灰白,眼珠子滴熘熘亂轉,看起來像是心虛。

但後來者卻不給他機會,高聲道:「……各位不知道的也可以聽聽。

當年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大家不都窮嗎,狗兒爹有祖傳的石匠手藝,就刻了些石頭玩意偷偷去賣,結果被區里抓住,打成走資派,開大會批斗。

當時是和一大群走資派一起在區里批斗的,我們村里大伙沒去,就老五去了,還積極表現,第一個上台撕了狗兒娘的衣服,打斷了狗兒爹的腿,百般折辱。

狗兒爹娘就是那天回來以後跳江的。

」包括方雪晴在內,在場的人倒有一大半驚呼起來。

方雪晴的堂叔第一個盯著先前那長輩,黑著臉直問到他鼻子上:「五叔,當年是這么回事?我竟然也不知道。

」那家伙連連後退,口里不清不楚地嘀咕著什么。

方雪晴這還是第一次聽說自己那從未謀面的祖父母的死因,更是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而那位揭穿此事的長輩則嘆著氣,繼續道:「狗兒那時候也不到十歲呢,怕是只知道爹娘是被批斗了,受不得,跳水自殺的,這些事情都不知道。

但是老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偏生那天我學校組織在那邊義務勞動呢,我偷懶去看了一眼,正好看著你揪著狗兒娘的頭發,讓她坐噴氣式。

當年你也就是個十多歲的後生,不知事。

再說時代就是那樣,多少人手上都不干凈,我爹就不讓我說,我也看著你一直沒搞什么事,就沒說出來。

現在幾十年過去了,我也打算帶著這個事情進黃土了。

只是既然你現在要打他們孫子孫女的主意,那我也不能再瞞著。

」伴隨著他的話,人群逐漸喧嘩起來,等他說完時已經是哄然一片。

倒是方雪晴仍然呆若木jī,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片刻之後,一位看起來也知道這件事的老者才咳嗽幾聲,示意安靜。

然後嘆息道:「算了,過去幾十年的陳年舊事,再提也沒必要。

當時的社會是那樣,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老五,你確實不適合再摻和他家這兩個娃娃的事了。

」「正是呢。

」人群中馬上有人起哄:「我先前還不知道有這事,不過也尋思著,你說養這兩個娃娃,怕是一句空話吧?你自己沒屋子,現在要了兩個娃娃,能富這屋子就到手了,怕不是動的這個心思?」「還有狗兒的補償款呢,幾十萬呢,還沒要回來。

」「你自己都有一頓沒一頓的,養他們?怕不是指望著他家丫頭過兩年養你的老吧?」「怕不止指望養他喲。

小雪這丫頭也大了,出落得這么標致,這老光棍怕是有別的心也說不定?嘿嘿嘿。

」「咦,你還別說,他既然當年能弄死別人老兩口,現在能做出這種事也不稀奇……」所謂chún槍舌劍,隨著眾人越說越離譜,到了方雪晴都匪夷所思的地步,那老家伙終於抱著頭,落荒而逃,留下身後一片哄笑。

大伙笑罷之後,一位老者才繼續道:「老五自討沒趣,不用理他。

我們繼續來說娃娃們的事。

現在誰家要養這兩個娃娃的?」另一位老者皺著眉頭,嘆氣道:「我怕這樣難。

能富這事有些麻煩,主要是他家小子,這個可能就是一輩子的負擔,真心想養的,怕是也免不了心里嘀咕。

另外呢,就是能富留下的房子和幾十萬的補償款。

按理說,能養他家小子的,拿上這些也合情合理。

但問題就是,大伙都盯著這些,就算本心不是謀財圖利,那么多眼睛看著,怕是也免不了被人挑針眼,說閑話。

」方雪晴這才明白大家沉默與盤算的原因,明白為什么他們的目光那么復雜。

而這些情況顯然是大人們都清楚的。

前一位老者點頭,摸了摸花白的胡須,轉向方雪晴堂叔道:「是這么個理。

能有,按理說,你直接養了你能富哥兩個娃娃才是常情,本用不著現在這樣。

你也是怕人說閑話吧?」後一位老者也點頭:「雖說我們這里都是本家兄弟,但是和能富沒出三服的也就是你了。

你把兩個娃娃接過去天經地義,當然,你要是覺得負擔重,那我也不說什么了。

」另一位一直沒出聲的老者笑道:「就是,我一直想著,能有這孩子不是這樣的人,怎么這會子來這么一出,想來就是這么回事了。

能有,你倒是說開了,是不是怕這個?」堂叔這才站起來,笑道:「各位叔伯說的沒差。

養我哥兩個孩子其實是我分內事,就是怕人說我是為了我哥的房子和錢。

除了這個,還有個原因。

」自己還是太單純了。

方雪晴心中暗暗有些愧疚,因為堂叔說要開會給她和弟弟找一家監護人的時候,她心里是很難過,也多少有些怨恨他的。

但社會就是這么復雜,好心行善卻沒有好報的人,自古至今不知凡幾。

堂叔怕被人眼紅,確實是合理的擔憂。

長輩們自然更理解這些。

幾位老者一齊道:「只管說吧。

」堂叔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方雪晴,又看了一眼眾人,顯然是深思熟慮過,慢條斯理地解釋道:「我家里的情況,現在就是我一個人打工。

我爹弄點豆麥煙草,我娘打點零工,掙不了幾個錢,身體又不好,三天兩頭去醫院。

這年紀也越來越大了,怕是以後一天重一天。

我老婆現在nǎi孩子,等我女兒大點,能上yòu兒園了,法律規定我們農村戶口的頭胎女兒,到了四歲可以生二胎嘛,那時候我們也該要個兒子了。

等再把兒子養到上yòu兒園,這么一算,她怕是還要七八上十年才能再出去賺錢。

」堂叔家的情況,方雪晴也很清楚,她只是不明白堂叔現在這么仔細地解釋起來是為什么,一時又懸起了心。

眾人竊竊私語,幾位長者卻道:「是這么回事,你家也不寬裕。

」堂叔卻搖頭笑道:「寬裕倒也寬裕,我手藝還行,現在打工掙的錢還可以,廠里也離不開我,以後也不擔心沒飯吃。

這兩個娃娃我也不能讓他們受委屈,我自己兒女吃什么他們吃什么,穿什么他們穿什么,要是我偏心了,今日各位叔伯兄弟都在,都聽見我的話了,只管來扇我的嘴巴。

」無論如何,堂叔這番話一說,方雪晴的眼眶又濕了。

雖然飛來橫禍自己突然失去了父母,但終究還有親人可以依靠。

而且堂叔在村里口碑不錯,馬上有人笑道:「能有,我們信你。

」「能有是個實在人,既然這么說了,肯定差不了。

」幾位長者也笑道:「能有,說不到這上面去。

你娃娃從小我們也看著的,不是那樣人。

」堂叔的表情卻輕松不起來,重重地嘆口氣,道:「這些都是應該的,我也沒話說。

就是有一點,現在這兩個娃娃,小雪馬上要上大學。

這個不用說,我已經盤算好了,家里積蓄雖然前幾年蓋了房子不多了,要供出她來也還勉強夠。

最多一家人牙縫里省省也不差什么。

只是小旭的病,要治好怕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三五八萬能解決得了的。

我哥那補償款又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到手,我嫂子為了這筆錢……唉!不說了,我們不能,也不敢bī著要了。

那筆錢到手還好,沒到手的時候,我怕是沒能力,像我哥那樣給小旭那么好的條件治病。

所以這一點先說清楚,不至於以後被各位誤會。

」原來是這個原因。

這可怎么辦呢?方雪晴緊張起來,手指僵硬地拉扯著自己的衣服。

弟弟的情況已經有了起色了,前些天還會哭了,現在要是斷了治療,怕是前功盡棄,隨著他年齡長大,這輩子就再也沒有康復的希望。

但堂叔確實並不是不盡心盡力,真的不能要求他更多了。

總不能指望他不管堂爺爺老兩口和堂嬸堂妹,只管自己姐弟兩。

而在場的大人們當然更理解:「能有,你也不用想這么多,只要盡心,大伙都看得到的。

」「除非有沉萬三的財,不然誰一下子多養這么兩個娃娃都要吃緊,這有什么。

」「能有,我信你!你只要憑良心做人,誰要是在背後嚼蛆的,我撕他的嘴!」而族中老者們也笑道:「能有,既然你是擔心別人說閑話,現在說開了就沒事了。

你只管把你哥這兩個娃娃接過去,我不許誰背地里說些不三不四的。

」眼見眾人都表示理解與支持,堂叔就向著眾人一欠身,朗聲道:「那就請各位叔伯兄弟做個見證。

我現在要cào辦我哥的後事也吃緊,我是這么打算的:我們村里就要拆遷了,等我拿到我哥這屋子的補償款,就拿來給我哥兩口子辦後事。

我自己不拿一分。

我哥事故的那筆補償款,以後拿到了,也是兩個娃娃的。

或者給小旭治病,或者給小雪當嫁妝,給小旭娶媳婦……反正我也是一分都不落。

」大人們考慮的真的很周到。

方雪晴終於放下了懸著的心。

然而眾人還沒有答話,突然兩三個本家嬸子大嫂沖開院門跑了進來,還沒進堂屋就喊叫起來:「怎么還沒商量完?四川發地震了!」